論及世間萬物之美,花總入列;花能解語,最為完美。解語之人溫暖宜人,如花香撲鼻,令人如沐春風、賞心悅目,這應該就是襲人得名的原因。
小說理論家早已指出:「當人物被賦予名字時,這就不僅確定其性別(作為一條規則),而且還有其社會地位、籍貫,以及其他更多的東西。名字也可以是有目的的(motivated),可以與人物的某些特徵發生聯繫。」而《紅樓夢》之創作更將此一特權充分發揮,如清人洪秋蕃所說:「《紅樓》妙處,又莫如命名之切。他書姓名皆隨筆雜湊,間有一二有意義者,非失之淺率,即不能周詳,豈若《紅樓》一姓一名皆具精意,惟囫圇讀之,則不覺耳。」據此而言,襲人的命名所蘊含的深層意涵實至關緊要。襲人在賈母身邊時被喚為「珍珠」(第三回),不確定是在本家時的本名,還是賣入賈府後賈母所改;待與了寶玉後,始更名為襲人。關於其改名的事由,小說中一共寫了兩次,但鑲嵌其名且與其人並論的詩句,則總共出現三次,連帶地,陸游的詩句「花氣襲人知驟暖」作為典故來源,也因此成為整部小說中被引用次數最多的一句詩詞,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則襲人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第一次是第三回黛玉初至賈府,夜間就寢時襲人陪侍在外面大床上,兩人初次相談,作者介紹這位大丫鬟道:
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
第二十三回又將這一段因由重述一遍,當賈政問道:「襲人是何人?」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
「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
到了第二十八回,蔣玉菡行酒令時,於酒底的部分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此時,眾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又沒有寶貝,你怎麼念起寶貝來?」蔣玉菡怔了,說道:「何曾有寶貝?」薛蟠道:「你還賴呢!你再念來。」蔣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麼!你們不信,只問他。」說畢,指着寶玉。寶玉沒好意思起來,說:「薛大哥,你該罰多少?」薛蟠道:「該罰,該罰!」說着拿起酒來,一飲而盡。馮紫英與蔣玉菡等不知原故,雲兒便告訴了出來。蔣玉菡忙起身陪罪。眾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可見在親友們的心目中,襲人是寶玉的「寶貝」,而這又和其特殊身分與深厚情分是分不開的。讓蔣玉菡無意中念出襲人的芳名,就如同蔣玉菡送給寶玉的茜香羅無意中繫上了襲人腰間,都是小說家刻意設計的一種冥冥定數,暗示兩人將來結褵的夫妻姻緣。
這三回中所引的詩句,出自宋代陸游〈村居書喜〉:「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竹識新晴。」「花氣」即「花香」,一相比對,可以注意到小說中的引述與陸游原詩的「花氣襲人知驟暖」有一字之差,「驟」字改為「晝」字,屬於音近之誤,但意義近似,都是正面欣賞襲人的美好。參照第二十一回寶玉生氣時所說的反話,道:「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麼『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但其實他尊愛女兒如蘭蕙春花,引述古人之著名詩句為襲人改名,正是因為她「配比這些花」,足以承擔「好名好姓」,因此脂硯齋在第八回描寫冷香丸散發出「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這句之下,又評道:「這方是花香襲人正意。」以花為骨、以詩為名,內外兼美。
也由於「襲人」這一芳名的來歷再三明說,給予理解這個人物的確切範圍與意義限定,因此,捨「花氣襲人知驟暖」而取其他不相干的詩句,諸如「飛來飛去襲人裙」之類,或增字解經,或孤立一個「襲」字斷章取義,給予負面批評乃至尖刻嘲諷,都是帶有成見之下的穿鑿附會。必須說,從小說文本到脂硯齋的批語,在在說明了「花襲人」與「解語花」的互文關係,而襲人的「解語」則根源於「實可愛可敬可服之至」的品格,其表現除「竭力盡忠」、「克盡職任」之外,最主要的乃是「心地純良」,因此不念舊惡、不計前嫌(見下文),還表現在對人慷慨大方、對己儉省樸實,以及與人為善上。
就對人慷慨大方而言,第六十二回香菱與一干女伶們鬥草戲耍,遭不服輸的對手嘲諷以致推擠跌倒,嶄新的石榴裙被旁邊的積水坑汙濕了半扇,擔心薛姨媽生氣,於是寶玉想到襲人也有一條一模一樣的裙子,建議借來替用以解燃眉之急,香菱一聽甚喜,寶玉便「來至房中,拉了襲人,細細告訴了他原故。香菱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襲人又本是個手中撒漫的,況與香菱素相交好,一聞此信,忙就開箱取了出來折好,隨了寶玉來尋着香菱。」小說中說「襲人又本是個手中撒漫的」,意指其為人不計較得失、不吝惜財物,因此慷慨助人。又第五十八回芳官乾娘剋扣她的月錢,用剩水給她洗頭,由此引發一場紛爭,對於寶玉的轉託,襲人道:「我要照看他那裏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才照看他?沒的討人罵去了。」說著,便起身至那屋裏取了一瓶花露油並些鷄卵、香皂、頭繩之類,叫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她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鬧了。如此之照顧完全自掏腰包,不願用月錢交換,「沒的討人罵」固然是一種應有的顧忌,關鍵還是在於不樂計較、與人為善的心性。
至於與人為善者,不僅只是物質上的照應,更在於由衷的赤誠,以及名聲的顧惜。試看第三十二回,寶釵一提醒她要注意湘雲居家的艱難辛苦,襲人便立刻後悔自己勞煩湘雲幫做女紅,「想來我們煩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裏怎麼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塗了,早知是這樣,我也不煩他了」;接著金釧兒跳井自盡的消息傳開之後,不禁感傷淚下者只有襲人一個,善體人意的真誠罕有其匹。第六十一回柳五兒因為舅舅私贈的茯苓霜被誤會而遭到拘禁,為了王夫人房中遺失玫瑰露之事,玉釧兒和彩霞又吵得闔府皆知,眼看即將勾出趙姨娘的賊偷之弊,連帶傷害了探春,正是牽連多方,難以善了之際,寶玉便出面承攬,說道:
「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是我唬他們頑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件陰騭事,保全人的賊名兒。」
由此才大事化無,平息了一場即將掀騰的萬丈風波,而襲人也贊同寶玉的瞞贓做法,可見善良的並非寶玉一人,主僕兩個都善用自己的優越地位,為他人解除危難、保全名聲,後者尤其難能可貴。
更可貴的是,對人慷慨大方者往往自己更是揮霍無度,算是不吃虧的另類心理,襲人卻是對己儉省樸實,安之若素。例如第五十一回襲人的母親病重,哥哥花自芳來求恩典,接襲人家去望候,王夫人聽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場,豈有不許他去的。」一面就叫了鳳姐兒來,命她酌量去辦理,鳳姐兒便命周瑞家的安排車隊排場,以符合賈府的體面,又特別交代道:
「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他說我的話:叫他穿幾件顏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周瑞家的答應去了。半日,果見襲人穿戴來了,兩個丫頭與周瑞家的拿着手爐與衣包。鳳姐兒看襲人頭上戴着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着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葱綠盤金彩繡綿裙,外面穿着青緞灰鼠褂。鳳姐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你倒是好的;但只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毛的。」……又看包袱,只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裏的夾包袱,裏面只包着兩件半舊棉襖與皮褂。鳳姐兒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綢裏的哆羅呢的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所謂「那襲人是個省事的」,意指襲人是個不講究排場氣派的人,對於自己的事一切簡單就好,因此深知其性的鳳姐才會事先交代,務必要選用好的衣裳、手爐、包袱,畢竟身為賈府的準姨娘,必須符合賈家的勢派,論者甚至發現襲人回家與元妃省親有許多類似之處;然而即使盡量符合鳳姐的要求,準備好行李的襲人還是多處未能達到標準,外罩的褂子不僅太素淨而且太單薄,包袱和裡面裝的兩件半舊棉襖與皮褂也過於簡樸,於是鳳姐拿出成色更高級的包袱與褂子,添加返家的裝備,至此鳳姐才放行。由此可見,襲人並無榮歸故鄉、驕其親友的虛榮心,平日也完全不同於晴雯的「十分妝飾」,對一個身為超級丫鬟、準姨娘的人上之人而言,這更顯出「富貴不能淫」的絕佳人品,也才真正觸及「解語」、「襲人」的核心意義。而「解語」與「襲人」兩個由「花」字延伸出來的詞彙,更是彼此互相定義的同義詞。
本文節錄自:《紅樓一夢:賈寶玉與次金釵》一書,歐麗娟著,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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