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八、九點到十一點多鐘,心畬授課、著述和寫字繪畫的工作已告一段落。他盤腿坐在畫案後面特製的寬大木椅上。新沏的香茗,一枝接一枝燃起的香菸;不過他吸得不多,點燃後便擺在案邊,他喜歡看那種裊裊的煙霧,因此,案邊留下點點的焦痕。
一部分學生,加上熟識的訪客,章宗堯、李墨雲和毓岐也都出來湊熱鬧。飯後稍事運動,或看幾章武俠小說,再經過片刻趺坐休息的溥心畬,顯得精神奕奕。雖然是休閒的時間,只是他眼前仍然擺設著紙筆墨硯,與工作時並無異樣。
時勢新聞、藝林韻事、電影新片,狐鬼故事……主客之間,談笑風生。只見溥心畬邊說邊聽,又寫又畫。有時故事剛講完,已活靈活現地從他的畫筆流洩出來。有的成了他編著《華林雲葉》的素材。
心畬篤信佛教,師友中不乏世外高僧。但他也很喜歡開和尚的玩笑,他常說一則調侃和尚的故事:
有僧人到寒玉堂,請書「四大皆空」四字。和尚歡喜持去,心畬告訴訪客,「四大皆空」別有一解:「眼大無神、耳大無輪、鼻大無準、腳大無根」,聞者無不捧腹。
某官夫人,初列寒玉堂門牆,請心畬為她取字。心畬略一思索說:
「妳叫『半千』好了。」
官夫人問「半千」是什麼意思?心畬告以明末大畫家龔賢字半千,極為有名。官夫人問:
「我當得起嗎?」
心畬表示,當之無愧,不必過謙,官夫人喜形於色。
心畬談及這件往事,眼睛一亮,以一種好玩的口吻說:
「半千者,五百也;意思是雙料的二百五。」
談笑聲中,溥心畬也隨興畫幾筆山水或花鳥畫,寫幅小對聯供在場的學生和訪客抽籤。抽的方法是有人在紙上畫線,眾人在線端簽名,中獎與否,揭開線條彼端便知。座中有幸運者連連中獎,也有人抽到公認的神來之筆,眾人紛紛讓幸運者買餛飩、小籠包子、冰淇淋之類請客。當時心畬印章尚未控制在莫雲手中,落款用印,尚不受限制。數年以後,印章既受控制,可能也嫌抽籤過程麻煩,乃把「抽籤畫」改為「排班畫」;顧名思義是依序受贈。劉河北與安和所得抽籤書畫,也為數不少,是拜師學藝的另一種收穫。
參與寒玉堂夜話的學生,有劉河北、安和、蕭一葦;陳雋甫、吳詠香夫婦偶然前來。訪客則多知名之士:
王靄雲是教育廳專員,偶然參加夜譚之外,日間有時代表教育廳長贈送名貴的墨和一些較貴重的日用品,以示照顧名士之意。
王壯為,是金石書法家、師範學院藝術系教授,心畬來台後的印章,有多方出自王氏之手。壯為自言,看報時「先看武俠小,後看國家大」,和心畬除了是書道同志;以武會友時,恐怕也是華山論劍的夥伴。他也是偶爾造訪,並非寒玉堂常客。
李猷,服務於金融界,是心畬詩、書的同道,齋名「紅並樓」。他暗中替心畬賣畫存款,以備為毓岐醫腿的不時之需。李氏兼為國史館工作,收集資料,為溥心畬作傳稿,是一份既為朋友,也為國家文化保存史料的心意。
方震五,心畬來台早期,幾乎是每晚必至的訪客,後來心畬利用日間到方家作畫,晚間他也便很少再來。方氏出身於上海洪門。在紅幫中屬「同」字輩,輩分比上海名人杜月笙的「悟」字輩還高。以運大批棉紗到台灣,及在北投經營房地產致富。
神秘客萬公潛、憲兵上校曹薇風、對面鄰居郭公鐸,都是偶一臨之的抽籤者。這些晚上訪客,來時常帶些水果冰棒之類,以助談興,墨雲也頗表歡迎。其中心畬稱為「十點半」的是福建省田賦管理處退休處長嚴笑棠是也。去官後的嚴笑棠,在中和經營典當業和一些別的生意。他以古日軒鼻煙壺和大金花牌鼻煙為贄見禮,又以當時台灣買不到的古墨名筆餽贈心畬。索求書畫的潤筆也相當可觀。無論心畬作「抽籤畫」的民國四十年代前期,或作「排班畫」的民國四十五年以後,言笑棠都是忠實的「會」友。因此,收藏心畬書畫,難以計數。
夜晚訪客中,祖籍安徽懷寧的國代劉文騰,早歲留英,獲理治大學紡織博士學位。抗戰期中返國,策畫紡織工業,貢獻卓著。來台後,從事多種實業,並兼任交大及台大教授。
劉氏熱愛書畫,又係國大同仁,遂時相往來。無論重金求讓或晚間揮毫貽贈,所藏心於書畫,為數相當可觀。文騰所藏心畬作品,以民國四十一、二年居多,其後並為劉氏書齋題額。民國七十年,文騰逝世,遺命其字女將心畬書畫一百零三件捐贈故宮博物院,是心畬藝術典藏於故宮博物院的首批。
溥心畬層面告蕭一葦,晚上前來目擊作字畫畫,最能受益。住宿師門的劉河北與安和,最能體會心畬昭示蕭一葦的,注視老師作字作畫,心領神會的妙處。
河北曾形容他筆下作畫時,如有神助的驚喜:
「學藝兩年間,老師並未教畫,只有晚上老師畫抽籤畫時,在後面看老師的筆法、結構及題詞。由看而領會老師藝術的神髓。一次,老師友人的小星,請老師畫人物,我受命位老師代筆,以三天時間畫完。畫時,每一筆都有得老師筆端的韻味,又好像很自然地融匯成自己的血肉。不意,溥老師看了大為激賞,並落了他自己的名款。」
十一點半左右,水果、點心分時一空,訪客陸續告辭,留下的是一片雜亂,和曲終人散的空虛。
本文節錄自:《溥心畬傳(增訂新版)》一書,王家誠著,九歌出版。
(吸菸過量,有礙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