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病的初期,他僅僅是感到輕微的不適,伴隨著不算頻繁的嘔吐現象。他以為是工作勞累導致的扁桃腺腫大所致。後來症狀加強,甚至導致厭食症和脫水症。
根據對他的腦電圖結果的評測,我確認他患有歇斯底里症。這種病的發病原因來源於他過於頻繁的自我暗示。
和他見面後,說了一些客套話,我按照慣例詢問他的發病史和病發症狀。
我:「你為什麼要戴上老花眼鏡?」
他:「我不能不戴。要是不戴的話,看到很多東西都要吐。」
我:「具體看到哪些東西會讓你嘔吐?」
他:「大多數東西都會讓我想吐,但是最主要的是活物,像是人臉上的雀斑、白斑、青春痘、痣、脂肪粒什麼的,還有人臉上的毛孔、表皮上的皺痕和裂縫,這些東西,我一看到,就會頭皮發麻,然後想吐。」
我:「戴上老花眼鏡就好很多了嗎?」
他:「嗯,起碼我現在看不清你的臉了,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散光又疊影,這樣反而舒適多了。」
我:「有這種情況多少天了?」
他:「至少有四個月了,一開始想嘔吐的時候我以為是我工作上熬夜太多,扁桃腺發炎什麼的,就沒去看醫生,自己去藥房買了點藥。但是怎麼吃也不見好轉,反而愈來愈嚴重。實在沒辦法才做了檢查,又被轉到了您這裡。醫生您說我這病有得治嗎?」
我:「先別急,總要先找到你的病因吧。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他:「我之前在一家土菜館裡當廚師,做了快六個月了吧。」
我:「哦……廚師。那你最開始是怎麼發病的,還想得起來嗎?」
他:「我記得很清楚啊。最開始的時候是我給幾個四川來的客戶做龍蝦,那客戶其實對龍蝦過敏,但是他自己不知道,喝了幾瓶啤酒後,過敏症狀就發作了。我看到他滿臉、滿手都是紅紅的斑點,一塊一塊的,特別清晰,就好像在放大鏡下看人的毛孔似的,特別噁心。做廚師吧,按理來說這種情況我也見得多了,但是那客戶的皮膚炎特別嚴重,渾身都是紅點點,疙疙瘩瘩的,就像一隻癩蛤蟆,我當時就一陣反胃,好不容易把客戶打發走後,我就跑到了水槽邊上,吐了十多分鐘。」
我:「從那之後就一直這樣了?」
他:「是啊,一開始是只要看到人的臉,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和皮膚上的毛孔疙瘩,就會想起這些毛孔腫起來以後全是密集的窟窿的樣子,我就想吐。到了後來,就不單單是人的皮膚了,就是看到普通的物件,像是手機螢幕上的汙垢、衣服上的汙漬斑跡什麼的,都感到噁心反胃,就是想吐。有一次我剖牛蛙,看到那皮膚表面的凸起黑點,當場就噴了出來。後來我覺得廚師是幹不下去了,就辭了。我查過資料,網路上說我這種病情是密集恐懼症,但是我小時候都沒有這種症狀,偏偏現在才開始有,而且還這麼嚴重,我自己也是想不通。」
我:「有沒有不會吐的東西?」
他:「有,比如說平靜點的水面,不會倒映人臉的話就更好。但是如果是沸水就不行,一有泡沫冒出來我就會聯想到人的表皮,然後就想吐。」
我:「金屬和玻璃之類的光滑的東西呢?」
他:「玻璃也不行,對很多人來說玻璃表面是光滑的,但是我仔細去看過,其實玻璃表面根本沒有我以前想的那麼光滑,上面全是斑斑點點,哪怕擦得再乾淨,仔細看,也是疙疙瘩瘩的,如果有雨水打濕在上面,看起來就更是像人皮膚的褶皺,看得我寒毛直豎。」
我:「絲織品呢?」
他:「不行!你有仔細地去看尼龍、絲綢表面嗎?那上面全都是不均勻的密密麻麻的黑點窟窿,看得我都想哭。我不管看什麼東西,都會特別去留意細微的地方,然後我發現,原來以前覺得很平常沒什麼大不了的世界,突然變得醜陋了。」
我:「醜陋?」
他:「是啊,以前我也喜歡追星啊,美女明星我也有不少喜歡的,明星照上臉多白淨無瑕多漂亮啊,玉觀音似的。但是你把照片一放大,掛到牆上一看,就會發現,她臉上全是疙疙瘩瘩的毛孔,密密麻麻的皮膚紋理,仔細想想,其實跟癩蛤蟆是差不多的。我老是忍不住在想,如果用放大鏡把那些明星的臉一放大,肯定都是蟎蟲、菌斑、蟲卵、死皮什麼的,就跟月球表面一樣,坑坑窪窪的,根本沒有我以前想的那麼光滑。愈是這樣想,我就愈是想吐。」
我:「你這的確是典型的密集恐懼症的症狀,而且還有過度心理暗示的成分在裡面。」
他:「我也知道啊,可是知道也沒有用啊,腦子就是忍不住要去胡思亂想。我查了一些資料,特別是看了一些微生物和微觀世界的圖片,更感到噁心。其實我以前以為看起來很漂亮連貫光滑的世界,根本沒我想的那麼光滑,其實我們整個世界都是坑坑窪窪的,我們的指紋一圈圈的、皺巴巴的,多噁心啊。我們伸直手指的時候,指關節上的褶皺,多噁心啊!還有,手指上的毛孔,密密麻麻的;手背手掌上的手紋,就跟乾了的田地似的,太噁心了。」
我:「有密集恐懼症的人其實我也見過不少,說白了吧,每個人都多少有點密集恐懼症。在古代,皮膚密密麻麻的,往往就意味著中毒或者被病毒感染,會讓人跟死亡聯想在一起,產生恐懼感,這是人類進化而來的本能。不過我還沒有見過像你這麼嚴重的。」
他:「這個我也查過資料,瞭解過不少相關的資訊。後來我也知道,其實我們人的大腦,有一個自動美化的機制,平常我們身邊很多醜陋的東西,都被我們的大腦加工處理後美化了。就像女人臉上那麼多的毛孔、雀斑、脂肪粒什麼的,其實你湊得近了去看,都是密密麻麻的一團,跟癩蛤蟆一樣瘮人。我們之所以老是叫別人美女,其實就是因為我們的大腦自動把那些毛孔、不光滑的表皮給忽略了,聯想成白白的像是盤子一樣的連貫一塊,這樣才會覺得美。不然的話,你想想,要是每個男女看對方都看到對方臉上的這些皮疹、雀斑之類的細節,那人類自己都把自己給嚇得絕育了,還能繁衍嗎?肯定不能了吧。」
我:「這是典型的想太多,其實,人有時候就是不能想太多的,想得多了,就會自己折磨自己。我看過的病人很多都是跟你一樣的情況。」
他:「那醫生你說我這病該怎麼治?現在我已經不敢摘下老花眼鏡了,以前我看到人臉,雖然覺得噁心,但是起碼還是覺得對稱的。但是現在我都已經看不到對稱的人臉了,左右兩邊臉的輪廓只要稍微有一絲絲不一樣,在我的眼裡就會放大不知道多少倍。」
這名患者接受了系統減敏療法,這種療法就是讓他先接觸那些讓他覺得最恐怖、最噁心的,能夠刺激他產生密集恐懼的物體,比如大量的皮膚過敏患者的圖片,蟲卵圖片、顯微鏡下的人體表皮圖片、撒在大腿上的黑芝麻、顯微鏡下的菌斑等,一直讓他強制接受一段時間的密集恐懼刺激,強迫刺激他產生心理免疫,這樣一來,雖然他摘掉眼鏡後還是能夠看到一些細微的密集物,但是和治療期間的那些密集物比起來,就要輕微多了。
後來,我有幸看到了古羅馬哲學家普羅提諾的名言:「真實就是美,與真實對立的就是醜。」
也許,真正活在醜陋世界裡的,是自以為活在美麗世界中的我們。
本文節錄自:《我在精神病院當醫生》一書,楊建東著,寶瓶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