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特的愛情類型
從「英蓮」到「無名氏」到「香菱」再到「秋菱」的曲折過程中,「香菱」階段既是她的人生主場,也是堪稱幸福的一段時光。薛家固然待香菱甚厚,也可見薛蟠視香菱如親的溫情,但許多人會質疑、也應該仔細考察的問題是:香菱愛不愛薛蟠?
以香菱的才貌俱全,卻委身於大老粗般的薛蟠,這種匹配關係不僅寶玉暗嘆:「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第六十二回)連賈璉都惋惜道:「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第十六回)評點家二知道人也喊冤道:「僕為香菱悲者,……獨恨月老無知,何竟以吟風弄月之美人,配一目不識丁之儍子耶?玉椀金盆貯以狗矢,寃乎哉!」對於現代讀者而言,更都難免以「痴漢偏騎駿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為之不平,而深致感慨。但如果客觀地閱讀推敲,回到香菱的個人生命史與心靈史加以體察,實際上情況卻是適得其反,關於「香菱愛不愛薛蟠」的答案百分之百是肯定的。
事實是:香菱深愛薛蟠,一如黛玉之於寶玉。從她在薛蟠調戲柳湘蓮不成反遭毒打受傷時,「哭得眼睛腫了」(第四十七回),此一反應有如黛玉在寶玉痛遭笞撻時,為重創臥床的寶玉哭得「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第三十四回),都是出自真心的疼惜哀慟,足證對薛蟠的愛深情切。也是在這個事實基礎上,小說家不斷以傳統修辭中比喻夫妻恩愛的語彙描述香菱與薛蟠的關係,最先是第六十二回園中鬥草時,香菱所擁有的「夫妻蕙」:「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花者為兄弟蕙,有並頭結花者為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麼不是。」於是被輸了比賽的對手荳官藉機調侃道:「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這種恩愛夫妻的比喻與形象一直延續到了第六十三回,當時怡紅院慶生宴上眾人掣花籤,輪到香菱時,香菱便掣了一根並蒂花,題着「聯春繞瑞」,那面寫着一句詩,道是:
連理枝頭花正開。
注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
雖然花籤中並未說明是哪一種花卉,但參照香菱原名英蓮,太虛幻境人物圖讖中也以蓮花為造型,其代表花為蓮荷之花,自無可疑。從「夫妻蕙」、「並蒂花」與「連理枝」這三個用以表示夫妻恩愛的詞彙來看,香菱對薛蟠是存有真愛的,只是後來為妒悍的正妻所欺,才導致薄命。
也因此,最後因夏金桂的挑唆離間,致使香菱「從此斷絕了他那裏,也如賣了一般」、「自此以後,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處處顯示:若非對薛蟠眷戀不捨,又怎會在斷絕往來之後「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有如失婚被棄的嫠妻怨婦,如此之悲戚落寞?若無與薛蟠廝守終身的衷心盼望,又何至於因鴛鴦夢斷而悲傷致疾,一病不起?從離開薛蟠之後便失去了笑容,繼而失去了生命,則香菱之深愛薛蟠,實毋庸置疑。
愛情既已發生,便是事實,至於「為什麼愛情會發生」則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即使試圖回答,也都只是可能的揣測,因為真正的原因連當事人都無法解釋;但藉由揣測的過程,仍可以幫助我們更了解香菱,也更了解薛蟠,因此仍是很有意義的。
(一)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首先,從香菱的特殊遭遇來看,對於將她從拐子處買走的薛蟠,如果不要過分比附,而只是參酌以幫助理解的話,則其心理或有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影響。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是角色認同防衛機制的重要範例,又稱為人質情結,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對於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源於一九七三年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發生銀行搶劫案件,歹徒歐陸森(Olsson)與歐佛森(Olofsson)綁架了四位銀行職員,在警方與歹徒僵持了一百三十個小時之後,本案因歹徒放棄而結束。然而所有的被害者在事後都表明並不痛恨歹徒,並表達他們對歹徒非但沒有傷害他們還對他們多所照顧的感激,且對警察採取敵對的態度,事後更有甚者,被綁架的人質中有一名女職員克麗斯蕬汀(Christian)竟愛上歐陸森並與他訂婚(Hubbard, 1986; McMains & Mullins, 1996)。要顯示出這種現象,通常需要以下幾個條件:
—受害者有巨大的危機
—加害者對受害者略施小惠
—封閉的環境,受害人不能和外界接觸
—受害者感到絕望而屈服
可見這種心理主要是被害人無路可走,又尋求不到有力的支援系統或庇護場所,因而對於加害人的行為予以合理化的解釋。
以加害者和受害者的關係比附於薛蟠和香菱,其實並不完全適當,因為薛蟠是出價購買,並未犯罪或加害,而香菱也不是薛蟠的受害人,但一則是該綜合症屬於普遍的心理反應,存在於許多「不平等權力關係下的認同體驗」中,並不限於上述狹隘的犯罪學定義;二則兩人的各自處境與彼此之間的互動性質也與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產生機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因此可以酌參其義:香菱確實是一個「受害者」,當她從被拐子擄奪一直到販賣期間,不僅沒有親人,缺乏正常的倫理關係與受教育的機會,更承受了極為孤獨無依的禁閉與可怕的暴力對待,誠然都在一種「巨大的危機」之中;而薛蟠的購取,不僅是對香菱「略施小惠」,更是給了一個富裕溫暖的家,是名公正道的薛家之妾,於前後際遇的巨大對比之下,香菱對薛蟠產生感激之情是很合情理的;在傳統男女有別的空間分劃之下,香菱一如其他的良民女子一樣,也是「不能和外界接觸」,因此薛家便是其唯一的天地。到此為止,只有最後一項是不吻合的,也就是香菱並非「感到絕望而屈服」,反倒是非常幸福而高度認同薛家為她唯一的歸宿,薛蟠則是她最深愛的依靠。
如此說來,香菱比起綁架案中愛上真正的加害人的女子而言,是更有理由真心愛上薛蟠的。並且香菱初始對薛蟠的情感,也很符合心理分析學的看法,即:新生嬰兒會與最靠近的有力成人形成一種情緒依附,以最大化周邊成人讓他至少能生存(或成為理想父母)的可能,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可能是由此發展而來;則剛剛脫離拐子魔掌的香菱就有如一個新生兒般,對薛蟠這個有力成人產生了強烈的依附感,從而再發展出真摯的愛情。如此一來,以該症候群解釋香菱的心理,更不失其合理性。
本文節錄自:《紅樓一夢:賈寶玉與次金釵》一書,歐麗娟著,聯經出版。
圖片來源:unsplash Ahmed Saff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