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痛苦只是被壓抑，並沒有消失
「您就是寫這篇文章的醫師吧？」
山岡修造先生（化名，六十幾歲）帶著從雜誌上剪下來的文章走進來時，我感到有些驚訝，因為那是我大約四年前寫的文章，內容主要是在為孩提時代有痛苦經驗的人提供一些心理支持。不過他為什麼會保留著四年多前的雜誌剪報呢？山岡先生察覺我的疑惑後，主動開口了：「其實我也經歷過同樣的事情。」
山岡先生的父母在他國中一年級時離婚，母親決定到遙遠的他鄉工作，他雖然想與母親同行，卻很擔心被留在家鄉的父親與祖母。父親沒什麼生活能力，母親也是因為這一點才決定出走的，但如果父親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話該怎麼辦呢？這是剛升國中的山岡先生最擔心的事。母親頭腦聰明，工作能力也強，已經在外地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了。國一的山岡先生對母親說，他會好好照顧家裡，要母親儘管去做她想做的工作。
「其實，那並不是我的真心話。」山岡先生說完後，欲言又止地沉默了一會兒。「您其實想跟令堂一起離開吧？」
「……那是當然的啊。我才剛升上國中，還很依賴母親。」
他當時的痛苦，就跟那位來向我諮商的諮商者感受一樣，「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地看她離去。」
山岡先生與父親、祖母一起留在東北，過著一邊打工一邊埋首苦讀的日子。自從母親離開以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聯絡了，因為他覺得要是聯絡的話，自己一定會情緒崩潰。
成績優異的岡山先生考取了國立大學，在東京生活、畢業、就職，最後自己創立新事業。後來事業經營有成，累積龐大資產，結婚後現在三個孩子都長大了，他決定把事業交棒給下一代。就在那個時候，他讀到了那篇剪報文章。
被刻意壓抑並忽略的情緒文章內容對他的內心造成衝擊，過去一直壓抑在心底、假裝沒注意到的悲傷和痛苦，一口氣湧了上來。後來，他時不時地就會感到沮喪或食不下嚥，不過他以前一直把過往的經歷壓抑在心底，連家人都不知道這些事。
「我沒跟太太或孩子說過這些事，而且他們也都沒注意到我心情不好。」周遭的人都認為他總是精神奕奕、活力充沛。「員工都認為我是一個隨時都很有活力的老闆，家人也認為我就是一個隨時都精神飽滿的爸爸。我自己也希望保持這樣的狀態，所以他們不知道也沒關係。」
為了排解時不時感到沮喪、陷入憂鬱的心情，他在國外買了一棟別墅。好不容易把事業交棒給孩子，終於有空閒享受生活了，他卻怎麼樣也開心不起來。
就在那個時候，他發現平常幫他開降血壓藥的醫師剛好與我是舊識，便在因緣際會下來到我的診所就診。他對於自身狀況的認知相當客觀。
「以前我一心只想要好好擴張事業，將來傳承給孩子們，不去想其他任何事情，然後就這樣走到這一步。大家都認為我是很有活力的老闆，根本不可能罹患憂鬱症。我太太也是這麼想的。因為我一直以來都表現出這樣的形象，未來也希望一直保持下去。」
山岡先生應該屬於「達到人生巔峰的男性」，成家、立業、獲得社會地位的人生勝利組。而且為了成為人生勝利組，他一路走來不斷壓抑自己的情感，刻意不去面對悲傷與寂寞的情緒。然而當他達到所有的目的與目標以後，壓抑的情緒一下子全部翻湧而上。
努力站上頂端以後，該何去何從？
男性為了成為社會中的人生勝利組，往往會為了更高的地位爭得你死我活。在壽命不及完成目標的時代，男性多半壯志未酬身先死。不過現在已經不同了。「達到巔峰的男性」必須在獲得社會地位以後，繼續摸索人生的方向，這就和女性完成生兒育女的任務後，必須開始面對自己的人生一樣，男性也必須面對「達到巔峰以後」的人生。
有些人在達到巔峰以後，仍汲汲營營於追求更高的地位。也有些人成天過著奢侈與逸樂的生活。若對照前述的馬斯洛理論，在獲得社會地位或滿足尊重需求後，僅有百分之二的人能夠達成下個階段的自我實現需求，因此山岡先生就是這少見的百分之二的人。
達到巔峰的男性究竟會停留在滿足尊重需求的層次，還是會前進到下一個活出自我的人生階段，端視他能否面對為了達到巔峰而長期壓抑的「自己的情感」。他們必須挖掘潛藏在一向遵從社會期待、背負男性義務的自己心中的感受，並順應真實情感，重新摸索出一套生存之道。
有沒有賺大錢？成功或失敗？是否獲得肯定？用不同於這些標準的指標看待事物，感覺自己下一步想要做什麼，這才是通往下一個層次的道路。
「表達」就是自我檢視的機會。山岡先生藉由表達自己壓抑的情感，跨出了第一步。我想他應該能夠尋找到不同於以往的目標，並且一邊朝著那個方向前進，一邊尋找到「賺錢」或「獲得他人肯定」之外，自己還能夠對社會貢獻些什麼。
本文節錄自：《男人心裡苦，男人不想說》一書，海原純子著，劉格安譯，臺灣商務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