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背叛
有誰比典型的基督徒士兵何瓦桑甘(Ho Wa Zan Gam)更能為克欽邦續寫歷史。二○一四年我在他位於密支那中心整潔悅目的木造小平房裡與他見面。這位八十六歲老先生短小精幹,顯然非常強悍,他追述克欽族演變至今日處境的關鍵年代,彷如昨日發生一樣。他出生在撣邦北部的克欽族部落中,年輕時搬遷到克欽邦。日本人占領緬甸期間,他的家人隱沒於克欽山區。英美聯軍在一九四四年末開始收復緬甸,當時十七歲的他就跟其他數萬名克欽族青年一樣加入聯軍,要把日本人趕出家鄉。
這位新兵加入了克欽遊騎兵(Kachin Rangers)第五營,被指派到特別成立的美國單位一○一分遣隊,隸屬戰略情報局的一環,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在戰爭時期的前身。一○一分遣隊的任務是蒐集情報並擾亂日本人,往往要深入日軍後方出任務。何瓦桑甘會說五種語言:英文、中文、克欽語、撣語和緬語,所以他奉命在一位美國軍官手下執行情報工作。他這樣跟我描述他的任務:
我們經常要越過日軍前線深入後方,和克欽族人、撣族人和巴龍人(Palong)碰頭。我們帶兩或三公斤的鴉片浸膏,用鴉片跟他們交換日本人的行蹤,他們會告訴我們日本人的軍力和所在位置。然後我的長官會把訊息傳回總部,他們會砲轟日本人。我們經常在前線四處走動,三或四人一組,全都是步行。美國人來之前我們不曾穿鞋,他們發軍靴給我們穿。我們走路時習慣脫掉靴子,進村子後才再穿上去。
我們也配有卡賓槍和英國製的斯登衝鋒槍,但我們從沒和日本人交手,我們通常會避開他們,因為我們的裝備太陽春。我們有K口糧、罐頭食品和一些可以煮的東西,所以我們可以在野外支撐三、四天左右。我們執行很多這類的任務;每次出任務後我們會休息個兩天,然後再繼續出任務。
鴉片只用來從吸鴉片的人身上獲取資訊。那些人看起來又老又笨,日本人壓根不會想到他們會是間諜。日本人稱克欽遊騎兵是「幽靈軍團」,因為他們若跟克欽遊騎兵交手,不出幾分鐘他們就會人間蒸發,我們是在地人,很了解自己的土地,知道哪裡有河,哪裡有深谷或河谷,知道要在哪裡埋伏進行突襲。
像何瓦桑甘這類的人,對聯軍來說幫助很大,一○一分遣隊最後雇用了高達一萬一千名克欽族人。他們厥功甚偉,別的成就不說,在該地區蒐集到的情資有九成是他們的貢獻。據估計他們也殺了高達一萬名日本人。何瓦桑甘在解放曼德勒的戰役中打過仗,也參與了保衛密支那的一場浴血戰鬥。密支那這一役,一萬名日本人死守城裡戰略地位非常重要的飛機場,幾乎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在一九四五年,有數星期的時間,密支那機場是全世界飛機起降最頻繁的地方。城裡有個日本人紀念碑,紀念在密支那之役身亡的數千名日本兵,那是一尊龐然的臥佛,放置在緬甸政府機關建築群後方。這尊佛像是一些不願公開身分的日裔公民在一九九○年安放的,感人地提醒世人那一場極其慘烈的戰役,即便以緬甸戰爭的標準來看也是如此。
綽號「醋酸喬」的史迪威(Stilwell)將軍,蔣介石部隊在這地區的一位性情暴躁、有名無實的指揮官,一回聽了一位克欽族指揮官自稱在某次戰役裡殺了多少日本人後,相當不智地加以質疑。結果這位克欽族將軍打開一根竹筒,把一堆乾燥的人耳倒到桌上。他簡短地跟史迪威說:「兩個兩個數數看。」
克欽遊騎兵最出名的戰績,是密支那之役結束前夕,四百名克欽族人對上七百名撤退的日軍,經過徹夜激戰,兩百八十一名日本人喪命,只有七名克欽族人傷亡。何瓦桑甘跟我說起這些往事時,他站起身指著牆上一張裱了框的嘉獎令,上面表揚克欽遊騎兵在這場戰役的英勇表現,由艾森豪(Eisenhower)將軍親自署名,標示的日期是一九四六年一月。
像何瓦桑甘這樣的人,為了把日本人逐出國土,很樂意為聯軍作戰,但是克欽族人與英軍和美軍並肩作戰,也是希望戰爭結束後他們會讓克欽邦獨立。就像這位老兵在我詢問下回想起來的:「我們想從英國政府得到自由,我們寄望大西洋憲章(Atlantic Charter,邱吉爾和羅斯福總統在一九四二年初簽訂),期待英國會撤出殖民地。我們知道戰後緬甸可以獨立……所以密支那的克欽族人想要快速從英國取得獨立。我們當時信心滿滿。」事實上,這想法被認為只不過是從邊疆地區和中央平原分治這業已存在的法制安排,一廂情願的推論。一位歷史學家寫道:「不論有心無心,分而治之的政策已經讓克欽族、撣族、克倫族及欽族和緬族之間生出一種差異感。二次大戰讓這個差異更鮮明。」
當克欽族發現,英國非但沒有打算讓克欽邦獨立,反倒支持翁山將軍以整個緬甸做為統一的國家爭取獨立,想必相當震驚。對克欽族人來說這是第一次背叛。對於克欽族和克倫族領袖們來說,被背叛也是一再要面對的問題。確實,從一九四五年至今,被背叛始終是山區民族最在意的事。
得不到英國和美國支持獨立,克欽族人不得不跟緬族領袖翁山將軍談判,甚至達成協議,願意加入剛獨立的國家──也就是後來被束諸高閣、赫赫有名的彬龍協議。就像先前談過,這協議是翁山將軍和撣邦、克欽邦及欽邦領導人在一九四七年緬甸即將從英國手中贏得獨立時共同簽署的。彬龍協議承諾,原則上「邊境地區內部事務給與完全自治」,並展望著最終由邦議會治理的克欽邦。
克欽族人認為,他們是基於那些條件才會在一九四七年之後併入剛獨立的緬甸。一九四八年初那動盪的幾個星期,吳努的新政府差一點被緬甸共產黨及克倫邦的叛亂推翻,克欽步兵隊還效忠於緬甸軍隊。克欽族期待,中央當局會重視他們獨立建國的權利以做為回報,儘管獨立建國的定義很模糊。獨立從未實現,對克欽族人來說是第二次重大背叛,這回背叛他們的是緬族人。
在克欽族人眼裡,緬族沒有兌現彬龍協議或他們所謂的「彬龍精神」,是當代緬族的原罪。克欽族浸信會領袖卡拉姆.薩姆森(Hkalam Samson),基督信仰的另一個勇猛化身,跟我解釋原因。這位牧師在密支那中心區克欽族浸信會聯會主建築內一間寬敞辦公室迎接我,倒中國茶給我的幾分鐘內,他已經滔滔不絕說起了克欽族人擊退日本人的英勇事蹟,以及後來如何被聯軍出賣等不知說了多少遍的歷史課。他的父親也加入克欽遊騎兵,在密支那和曼德勒打過好幾場仗,然後薩姆森悲嘆,英國──他父親口中的「日不落國」──事後竟然沒有幫助克欽邦獨立。
隨後他把話題轉到彬龍協議。假使緬族履行這項協議,薩姆森斷言,一切將會完全改觀。於是他談起緬族非但沒履行協議,後來還一直「歧視」克欽族。「緬甸的宗教迫害不如蘇丹的明顯,」薩姆森說,指的是北方伊斯蘭聖戰士對南方基督徒發動的戰爭,「沒有嚴刑拷打之類的」,卻有更幽微的迫害,譬如蓋教堂的申請被緬族當局駁回,而且克欽族人也無法在公家部門上班。他們承諾平權,但那些全是空話。「我們被看得很低賤。」他說。
連威名鼎鼎的克欽步兵隊,克欽族人英勇的化身,也被緬族化的新軍隊給除名──而克欽步兵隊是一九四八年拯救新生共和國的軍團之一。對於像何瓦桑甘這樣的戰士來說,除名是最後一擊。對其他人來說,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信佛教的總理吳努在一九六一年宣布佛教為緬甸國教。這激起了信佛教的緬族和信基督教的克欽族之間的正面對決。儘管當時克欽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占多數的基督徒,但基督教信仰已經深植克欽族人心中,成為他們自我認同最重大的標記,就像英語一樣──英語是全球浸信會社群的共通語言。
拿薩姆森來說,他精通三種語言,緬語、克欽語和英語。然而自從一九六四年起緬甸當局禁止各級學校以英語教學後,和薩姆森年紀相仿的緬族人大部分都不會說英文。相比之下,克欽族一直努力保有英文,好讓他們和浸信會教徒、英國國教徒、天主教徒和基督復臨安息日會等更廣闊的世界性社群有所聯繫。薩姆森本身是在加拿大神學院當兩年的成年學生時練就一口流利的英文。因此,很反諷的是,雖然克欽族人被困在緬甸最偏遠的遠北地區,但是他們遠比仰光或奈比多的緬族人更見過世面。
本文節錄自:《變臉的緬甸》一書,理查.考科特(Richard Cockett)著,廖婉如譯,馬可孛羅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