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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夢是誰的夢?上海麥琪里遭政府強拆 投訴無門

遠見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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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見好讀

2017-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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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夢是誰的夢?上海麥琪里遭政府強拆 投訴無門
 

一九七六年,毛澤東過世,此後的共產黨領導人都喜歡用各種標語宣示自己治國的指導原則。鄧小平宣揚四個現代化,江澤民談三個代表,胡錦濤則強調社會主義和諧社會。這些宣傳標語出現在火車站、機場、高速公路,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地方。然而定義一位領導人統御風格的大紅字體,終究會為下一批標語取代。

對於非共產黨黨員的十二億七千四百萬中國人而言,除非特別研究過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他們看到這些標語的感受和美國人一樣:毫無意義。最主要的原因是這些標語通常神祕又沒什麼道理可言,對於少數有時間停下來端詳的老百姓,這些標語只提醒了一件事:他們和領導之間的認知有非常大的落差。

因此,當習近平在二○一三年三月被正式任命為中國領導人時,大家對於取代「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口號幾乎是毫無期待。

不過這位性格溫和的革命之子卻立志宏大,靠一個幾秒內便讓人難以忘懷的標語,重建對國家的信心:中國夢。這個標語簡單、具有召喚力,任何人都能輕易了解。終於,中國有了一個拿得上檯面的口號了。

二○一三年三月,習近平以國家主席身分發表第一場演說,他嘗試解釋這個概念:
中國夢歸根到底是人民的夢,必須緊緊依靠人民來實現,必須不斷為人民造福。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奮鬥目標,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就是要實現國家富強、民族振興、人民幸福,既深深體現了今天中國人的理想,也深深反映了我們先人們不懈追求進步的光榮傳統。

習近平的資歷非常完整扎實,他從低階行政官員、地方官員、省級官員做到國家領導人,一路上早已花了數十年沉浸在黨的笨拙標語上,但他反芻那些經驗,重新將概念包裝行銷給早已習慣共產黨這些似是而非說法的人們。

但沒過多久,就有學者將習近平漫長迂迴的說法濃縮為精確的解釋。漢學家白杰明(Geremie R. Barmé)就將習近平的演講總結為短短七十七個英文字,翻譯成中文如下:「中國人必須了解,他們可以擁有個人夢想,但前提是接受由共產黨所提出的共同國家目標。」

我的鄰居大多沒聽過習近平的演說,不過我在長樂路上認識的人都聽過他的口號,儘管對內容不是很了解,大家對中國夢的迴響都挺好。

「聽起來不錯。但我不大在乎政治,所以不大確定是什麼意思。」趙小姐某天準備開店時這麼對我說。

麥琪里的陳里長則將中國夢視為一種正向發展的象徵。「習近平上台沒有多久,但感覺已經有不少實際作為。」他微笑著說。

中國的新產權法令他振奮,習近平表示打擊貪腐官員的決心更是令他印象深刻。「我很高興習總理說他無論老虎、蒼蠅都一起打。」老虎與蒼蠅代表的是邪惡的高階領導及地方官員。「我們這裡亂飛的蒼蠅確實很多。」

二○一三年春天的一日早晨,我從臥房窗戶往外看,發現有二十幾個人戴著工程帽的人正在麥琪里剩下的房子周遭挖壕溝。那天稍晚,陳里長在電話裡對我大約解釋了情況。

「噢,他們只是在為我們裝設新的瓦斯管線,之前的管線被拆除大隊破壞掉了,全在漏氣。」

他似乎因此深受鼓舞,認為這是北京有所改變的表現,新的指示從高層一路往下滲透至地方官員,嚇得這些蒼蠅決定彌補過往的錯誤。

共產黨胡亂花錢的日子似乎快要結束了,然而,這個狂妄政權數十年來要求民眾獻出超越崇拜的忠誠,現在又出現一個領袖要求他們將夢想轉化為屬於黨的國家夢想,個人終究不是最重要的考量。不過在當今中國,人們有更多錢花,生活中的選擇更是前所未有的多,此時國家宣傳更容易被拋在腦後。

二○一三年九月二十四日的早晨,麥琪里以平凡的方式展開一天。陳里長在他的臥室洗臉刷牙,妻子謝國珍則在樓上如廁。那是一個美好的秋日:天空一片湛藍,輕柔的風從東方吹來,把乾淨的空氣從海洋吹入城市,一陣宜人的清風就這麼拂過他們的窗前。

此時陳里長突然聽見樓下出現一聲巨響。他還沒來得及走到樓梯,六個男人就從角落竄了出來,其中三個往他衝過去,抓住雙臂後把他整個人壓在地上,在他大聲呼救時用繩子綁住他的手腕。另外三個人則衝上樓,撞開謝國珍正在使用的廁所。

「我身上只穿著內衣。我尖叫,『這是我家!我的公公用金條買的,你們不能這樣來搶房子!』他們似乎是移工,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其中一人揍我之後拿東西塞住我的嘴巴,不讓我叫。我想要反擊,但他們把我的手臂扭到背後,我以為會斷掉。」謝國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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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男人命令謝國珍穿上衣服,然後把兩夫妻拖到樓下帶出前門,在早晨陽光中把兩人丟進一輛廂型車內,關上車門。車子經過警衛後開上街。那是這對夫妻最後一次看到他們的房子。當天稍晚,麥琪里已被完全夷平。

我沒看到拆除的過程。當時我在美國出差,隔天醒來才收到助理來信描述事件經過。那是一次規劃縝密的突擊,她寫道。拆除大隊把陳里長、謝國珍,以及其他鄰居帶到幾個街區外的社區中庭拘留了八小時,然後趁這段時間拆除掉所有剩下的房屋。就在同一天,微博(中國版的推特)上的《市場新聞》(Marketplace)帳號首次被停用,以防我們刊登任何相關消息。我是唯一在追蹤這條新聞的記者,陳里長懷疑他們是等到確定我不在中國,才往下進行拆除行動。

我在幾天後回到上海,從臥房窗戶往外看,原本還有幾戶房子的荒廢土地現在只是一片荒廢土地,散落著一堆堆石庫門房屋的碎石堆,上面都鋪蓋了綠色網布。四周圍牆本來有一部分被敲開以利大型機具進入,現在也已被修復,你幾乎看不出來一星期前還有人住在這裡。

又隔了幾天,我在幾個街區外一間破舊旅館與陳里長和謝國珍見面。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藍色上衣,看起來跟囚犯沒兩樣,因為他們沒有任何衣服穿,這兩件是兒子借給他們的工作制服。他們的狀況糟透了,看起來很久沒睡好,眼袋很重。謝國珍在被拘留後曾被送進醫院,她本來就有直腸癌,那天早上的突襲更是害她嘔吐後暈倒,醒來後還出現心臟病的徵兆。拆除大隊全額支付她的醫療與旅館的費用。

我坐在他們的床邊,拿出筆記本。事件已經過去好幾天,但當我開始提問,他們仍然激動地搶著說話,彷彿那件事情幾分鐘前才發生。謝國珍說:「我活了七十三歲,沒有一天過得這麼沒尊嚴。我根本不被當作人。他們直接綁架我,挾持我們。簡直無法想像。這是黑道才會做的事,他們根本是賊。這不是個社會主義國家嗎?」

謝小姐擦乾眼淚,讓我看那天被男人抓住上臂產生的紫色瘀青。陳里長說他們整天都被關在一座中庭內,直到兒子帶了律師來才獲准離開。

他們在傍晚過後沒多久才回到麥琪里,警衛不讓他們進去。他們原本的床被放在路邊,其中一名警衛就在上面休息。另外一名警衛則舒服地窩在從他們家搶出來的一張骨董桃花心木大椅上。至於其他家當早已消失無蹤。拆除大隊說其中一些物品進了倉庫,其他的則隨著房子一起沒了。那我們的現金和珠寶呢?陳里長問。他有數千美元的現金、金飾、銀飾,還有一些傳家寶收在臥室內。工人只說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沒有人清楚這次拆除究竟是否合法。一名徐匯區官員告訴他們,土地將用於公共設施,因此在中國法律之下的這項強制搬遷完全合法。不過拆除大隊使用的手段—綁架並拘留居民,很顯然不合法。強制搬遷之前,地方法院應該要個別知會居民,給他們時間收拾家當,但沒有人收到通知。「他們就像納粹一樣闖進來。」陳里長告訴我。

無論合法與否,麥琪里都已經消失了,成為上海另一段等待被發現的歷史。謝國珍說:「上海總愛吹噓自己是個國際大都會,卻毫無文化。這裡只有摩天大樓,房價高得老百姓根本買不起。徐匯區政府剛以史無前例的高價賣出一塊土地,而我們的土地還比那塊大上五倍。誰知道它將來會被怎麼使用?」

失去房子隔天,陳里長也去徐匯區政府問了同樣問題。「我對他們說,一九三○年代的日本人都沒有搶走我的房子,四○年代的國民黨也沒有,它甚至撐過了文化大革命。但現在一群法外之徒就這樣搶走了它。」

謝國珍拿出一封兩人寫給徐匯區政府的信,大聲唸給我聽。「只要擁有權力,你們就能踐踏體制,侮辱並羞辱人民,也能侵犯人民的人權。我們實在太天真,相信報紙與電視的報導,誤信政府對人民所做的承諾。你們可以奪走人民的土地,但終究失去我們的信任,而信任才是國家的基石。」

我想起離開美國前,我和陳里長見了一次面,他當時對於一個合理的協商結果心存樂觀,也相信新任總理終究會根除貪腐文化。距離中國夢的口號出現已經過了六個月,而他現在無家可歸。

他從旅館的小小窗戶往外看,哭了起來。「我妻子失去了尊嚴,而我倆都失去了安全感。什麼都沒了。政府嘴巴裡說著中國夢,但那到底是誰的夢?」他流著眼淚說。

你很難看到一個中國男人哭,從謝國珍的表情看來,陳里長也不是個愛哭的男人。但經過十多年的奮鬥,他終究失去了一切。謝國珍把手搭到丈夫的肩膀上。

「他們只想讓我們繼續作夢。」她輕柔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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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錄自:《長樂路:上海一條馬路上的中國夢》一書,史明智(Rob Schmitz)著,葉佳怡譯,時報出版。

圖片來源:unsplash Healthycliff Synd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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