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一日星期四下午三時四十五分,我在摩根士丹利就得知橘郡虧損這件事,投資大眾則要到下午五點,橘郡舉行記者會時才會知道。而世界大多數人要到隔天消息見報後,才會知道橘郡的賠累超過十億美元。
摩根士丹利對橘郡的虧損沒有別人那麼驚訝,我的上司顯然清楚這種虧損的可能性。把結構型票券賣給橘郡的業務員,根據曾交易的債券,也一定對橘郡的財務狀況略有所知。事實上,一個多月以來,摩根士丹利一直在準備面對更多衍生性金融商品虧損的衝擊,不管是來自橘郡還是其他投資人的虧損。利率升高已經使額外的虧損難以避免。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五日,橘郡已經虧損數百萬美元,在橘郡還沒概念這坑洞到底多深的時候,摩根士丹利的首席律師群就召集了一次規模龐大的衍生性金融商品法律遵循會議,由五、六位律師和十幾位衍產部的人,擠在大會議室裡聽相關警訊。寶鹼和吉普生賀卡的事情沒有牽連到我們,讓大夥稍微放心。然而我們心知肚明,實際上還有好幾百個類似的案例,可能把摩根士丹利拖下水。
橘郡不是第一個利用投資銀行賭博而虧掉大錢的公家機關。幾年前,西維吉尼亞州虧損將近二億美元,因此怒對八家投資銀行提告,希望收回部分損失。只有摩根士丹利拒絕和解,出庭應訊。在跟投資銀行相關的爭議中,這種作法相當罕見。
證據對摩根士丹利很不利,包括選擇權經理人在一通電話中,問曾任祕書的西維吉尼亞州投資主管,需不需要針對他們前一週才完成的交易「逐步解釋」,她回答說:「你問我需不需要解釋?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這個案子害西維吉尼亞州和摩根士丹利都顏面盡失,法官罵我們公司裡有一堆哈佛出身的衣冠禽獸。西維吉尼亞州說,他們在一九八六和一九八七年裡,賠了一億九千萬美元。最後判決是摩根士丹利敗訴,要賠償四千八百萬美元。
既然有這樣的判例在先,我們的法遵會議變得凝重而激烈,每一個人都緊張兮兮。之後我們討論我們怎麼變成了坐以待斃的目標,同意我們應該對自己銷售的商品和業務格外小心。我重申我的論點,說結構型票券設計時,原意就是讓不准賭博的人賭上一場。好幾個人表示贊同。最近很多衍生性金融商品問題源自於結構型票券,我很感謝自己賣的大部分是重新包裝資產工具,不是那種危險的票券。幾個月以來,沈恩一直埋怨衍產部賣的結構型票券不夠多,現在卻俏皮地說:「好消息是,我們的市占率太差了,要像他們那麼慘也很難。」
橘郡宣布虧損隔天是十二月二日星期五,我們發現摩根士丹利其實可能碰到很多問題。摩根士丹利似乎賣給橘郡六億到七億美元的結構型票券,大約占他們整體購買量的一○%。我們不是罪魁禍首,卻絕對是禍害之一。我們賣的票券跟美林賣的東西相似,基本上賭利率不會上升,這筆交易從一九九二年持續到一九九四年。摩根士丹利藉由賣這種票券給橘郡賺了不少錢,那筆觸發票券的二十萬美元佣金便是典型的例子。有些新聞報導談 到摩根士丹利的角色,董事長狄克.費雪因此在電視上簡短談論橘郡的虧損。幸好公眾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史塔孟森和美林。
但是摩根士丹利另有麻煩,公司似乎貸給橘郡十六億美元,而現在面臨債權可能無法回收的風險。橘郡用所購買的結構型票券作為擔保品,向多家投資銀行借了約一百三十億美元,這種貸款叫做「附賣回交易」,或叫做「逆回購協議」。幸好摩根士丹利承作這些貸款的部門是回購小組,不是衍產部。回購小組大禍臨頭,現在迫切需要我們的幫助,尤其是在計算貸款擔保品價值方面。主要問題是:橘郡有沒有足夠的擔保品以確保我們公司得到清償?
衍生性金融商品經理人迅速在橘郡、多位律師和顧問之間,安排一場視訊會議。公司這邊只有總經理級的人參加,而我沒有。這些總經理開完
會後,開始發號施令:取消午餐!拿這筆資料給我!把這個傳真出去!有一位總經理警告我們,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橘郡事件會如消防演習般忙亂。因為橘郡官員,甚至連他們的顧問「屁都不知道」。
交易廳忙翻了,「消防演習」包括衍產部的每一個人,就連固定收益總監柯奇斯也每隔幾分鐘就來了解進展。記者開始打電話來,我們則已被下了封口令。有人以各種假冒身分,包括假裝是哈佛大學租稅課的學生,不斷打電話給女王索取結構型票券的公開說明書。公認是公司未來領袖的柯奇斯,忙於展示他的風範,全面控制住大局,是參與者中最保持理智、謹慎周到的人。有一位業務員問柯奇斯,他該不該把所有文件銷毀,柯奇斯鎮定地回答「不」。柯奇斯還要求了解橘郡交易細節的人組成小組討論對策。幸好我沒有被捲進去。
十二月五日星期一,席特龍的臉孔橫跨《紐約時報》財經新聞的頭版,沈恩嘲笑席特龍說:「看看這個人的臉,你能相信嗎?他戴著綠松石珠寶,你能相信他會買入再回購結構型票券嗎?」沒有人會相信。前一天,橘郡官員帶著簡短的辭呈,來到席特龍家門,席特龍在上面簽了字。根據報導,就算到了這一刻,席特龍仍然語無倫次,拒絕承認虧損。橘郡極為擔心席特龍的精神狀態,甚至替他找了心理諮商師。
同樣在十二月五日,橘郡聲請歷史上最大的地方政府破產案。橘郡的資金支應將近兩百所中小學、城市和特區。虧損額相當於全郡的每一位大人小孩都賠了將近一千美元。包括結構型票券在內的橘郡所有投資,價值暴跌了二七%,郡府因此表示無法再償還債務。破產聲請使得評等機構顏面無光。只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一九九四年八月,穆迪還授予橘郡的債券Aa1 等級,是加州所有郡級政府中最高的。評等證書的備忘錄上,還印著「橘郡真是模範」的大字。到了十二月七日,難堪不已的穆迪宣布,橘郡的債券打入「垃圾級」──而穆迪一向被公認是最嚴謹的評等機構。包括標準普爾在內的其他評等機構,也都沒能預測到這樁破產事件,他們不久就會因此面臨訴訟。
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七日星期二,加州參議院地方政府投資特別委員會開會,傳喚席特龍和史塔孟森出席作證。在長達一整天的聽證會中,兩人發表事先準備好的聲明。結果這場聽證變成了乞憐表演。席特龍把奇裝異服留在家裡,穿著暗淡的灰西裝,戴著雙光眼鏡上陣。他向大家道歉,同時為自己的無知辯解:「事後回想,我希望自己在複雜的政府證券方面,能得到更多的教育訓練。」席特龍結結巴巴、低聲下氣,表現得好像受害者一樣,試圖為自己的一生辯解:他因為氣喘,沒有服兵役;因為財務問題,沒有從南加大畢業;他是沒有經驗的投資人,甚至不曾持有過一股股票。整個表演相當可悲。
史塔孟森也說他很抱歉,還強調這場災難讓他痛苦萬分。他拚命裝無辜,稱席特龍是極為高明的投資人,他從他身上「學到很多」。史塔孟森的說法荒謬之至,足以媲美席 特龍的可悲程度。史塔孟森聲稱自己並未身兼橘郡的財務顧問時,橘郡選出的共和黨加州參議員威廉.克拉文(William A. Craven)再也受不了,大罵史塔孟森是騙子。史塔孟森最後坦承經常跟席特龍談話(席特龍的證詞則說是每天),但依然堅稱自己不是顧問。這時克拉文再度火冒三丈,問道:「那麼,你跟這個人到底每天談什麼?談天氣嗎?」席特龍的律師大衛.魏契特(David W. Wiechert)同樣氣急敗壞地說:「美林想從這場危機脫身,簡直跟埃克森石油想從阿拉斯加港灣漏油事件脫身一樣,難上加難。」
史塔孟森的目標顯然是止血,他在美林的地位一向穩固。橘郡控告美林,求償二十億美元。美林自然擔心史塔孟森亂說話,但他一直是循規蹈矩的員工。一位記者在美林位於舊金山金融區中心的粉紅色大理石大樓──若有人希望查證,地址是加里福尼亞街一○一號十四樓──找到史塔孟森時,他拒絕回答問題,還說:「你知道該怎麼做,就是快快從你進來的門滾出去。」
席特龍幾乎在一夜之間,從橘郡史上最受歡迎的公眾人物,變成橘郡的頭號公敵。破產消息宣布後,加州一位納稅人在郡政府辦公室裡看到席特龍的照片,威脅說要回去抄把槍,把照片轟下來。
席特龍不只遭到世人棄如敝屣,他還確確實實是個罪犯──後來法院發現他違反加州多種投資法規。法院的審訊顯示他不但被大學退學,其數學技巧還只有國中一年級的程度。心理學家根據一項標準化測驗,把他的思考和推理能力歸類在人口中最低的五%當中。法院裡的一位心理學家告訴席特龍的承審法官:「席特龍就像海洋中隨波逐流的空瓶子。」
席特龍寫了一封信給承審法官,乞求法官寬大處理。他說辭職後,曾經想過自殺,還承認他買過一些雖然不叫衍生性金融商品,但實際上卻是衍生性金融商品的東西。席特龍談到結婚四十一年的妻子,說他們一見鍾情,婚後只有六個晚上分隔兩地。他說因為年紀和身體有毛病的緣故,他在監獄裡很難活下去。最後,他只被判刑一年,還獲准用社區服務作抵。
本文節錄自:《血戰華爾街》一書,法蘭克‧帕特諾伊(Frank Partnoy)著,劉道捷譯,大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