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會說酒井法子從未面對自己的內心,是因為她的著作《贖罪》(朝日新聞出版)中的一段話,以下為節錄:
「我這個人,原本就習慣看他人的臉色過日子,也不是對誰都能坦誠聊天的個性,所以夫妻兩人才會承受如此重大的問題。我也很想找人商量,卻做不到;腦中浮現過很多人的臉,卻仍說不出口。」(二○九頁至二一○頁;底線為筆者標註)
從這段話中,我可以點出三個問題。首先是「原本」,這會讓人感覺她「與生俱來」就是如此。任何人剛出生都是小嬰兒,世界上哪有會看人臉色的小嬰兒?因此,酒井必須思考她為何會變得必須看他人的臉色。
接下來的問題是,她說自己「不是對誰都能坦誠聊天的個性」,這和「原本」相同,她自認為是與生俱來的「行為模式」,把這些行為歸結為「個性」,結果就是不再思考何謂自我。
最後一點是:「我也很想找人商量,卻做不到。」如果我在面談時聽到她這麼說,一定會反問她:「為什麼做不到呢?」我猜她的回答一定是:「因為我的個性就是這樣。」那麼,問答就只是在原地打轉罷了。她試圖要「贖罪」,卻沒有明確點出理由,這表示她完全不了解自己內心的「重大問題」。但是答案就在她的文章裡,而在書寫的過程中,她卻渾然未覺。
心靈諮商師威廉.瑞能(William Rainen)曾經給過酒井法子以下的建議:
「想要開創光輝的未來,重要的是要解放過去負面的自我,而有一個簡單的訣竅,就是停止思考『為什麼?』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為什麼我會做出那種事?』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任何人都容易陷入這樣的思考。但是不斷想找出符合邏輯的理由,只會讓人一直活在過去。」(《瑞能老師教你如何放手「痛苦的過往」》主婦之友社,二○一三年,六七頁)
此外,酒井在與瑞能的對談中,曾寫下以下這段話:
「如瑞能老師所說,光是回顧過往,究竟能為現在的我帶來什麼幫助呢?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美好的回憶確實值得回顧;然而,回想痛苦的過往,老是裹足不前,也於事無補。我只能帶著感謝的心,一步一腳印往前邁進。」(同書,二一頁至二二頁)
酒井法子的話語中傳達出積極的意味,有這樣的想法固然重要;然而,如果在說出這樣的話之前,沒有先真正面對「痛苦的過往」,就只能獲得短暫的效果。回顧「痛苦的過往」不代表「一直活在過去」,而是為「活在當下與未來」做準備。拒絕回顧過去的酒井,會一直保持著「事件當時的自己很糟糕」的心情。人只要在過往的人生中製造出「糟糕的自己」,心中就會留下「自我否定」。若要真正「解放過去負面的自我」,必須面對過去,接納「曾經很糟糕的自己」。
酒井應該認為「痛苦的過往」就是「事件發生的時候」。的確,事件爆發當時,一定是她人生最痛苦的時期。而且當時,她的背後也有「痛苦的過往」─就是發生在小時候。唯有面對這件事,她才能與事件發生當時「痛苦的過往」正式分手。在點出前述的三個問題前,我已經有所覺悟會被人批評「狠心」─酒井那「不是對誰都能坦誠聊天」與「很想找人商量(煩惱)卻做不到」,正是導致犯罪的關鍵因素,而「看他人的臉色」則會累積壓力。因此,才需要理解其成因為何。缺乏對自我的理解,只是一股腦兒積極向前是很危險的。
為什麼會變成無法和他人商量煩惱?又為什麼會變得要看他人臉色?這些答案一定都在小時候,酒井法子必須先面對這件事,否則將可能重蹈覆轍。一旦沒有正視自己小的時候,她的價值觀不論是犯罪前或現在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更進一步說,她就是容易陷入毒品累犯的典型案例,以下說明理由。
毒品累犯常見的典型模式
二○○九年八月八日,酒井法子因涉嫌違反毒品危害防制條例遭到逮捕。同年十一月,她接受了一年六個月有期徒刑得緩刑三年的有罪判決,並決定不再上訴。爾後,緩刑期間於二○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期滿,目前也再度回到演藝界。
酒井法子當年以少女偶像之姿出道,獲得「小法」的暱稱,受到許多歌迷喜愛。她就像一名永遠充滿朝氣的少女,為我們帶來活力。尤其是她二十出頭時主演的連續劇《一個屋簷下》(富士電視臺,一九九三年)、《白色之戀》(日本電視臺,一九九五年)等作品,逼真的演技感動了無數人。尤其是《白色之戀》,她不僅擔綱女主角,更演唱主題曲《碧綠色的兔子》,成為她首張百萬金曲,讓她在出道第九年登上紅白歌合戰的舞臺。
酒井在二十七歲時結婚,懷孕生子後持續以「媽媽偶像」的身分活躍於各個領域,在海外也擁有眾多歌迷。年過三十之後,仍以開朗、有朝氣的女性形象撫慰大眾的心靈。形象如此健康的她,居然染上毒品,「開朗且充滿朝氣的角色」和「犯下使用毒品的罪行」之間落差過大,讓這起事件在日本國內引起一片嘩然。
事件發生後,酒井法子在二○○九年九月十七日交保當日,於東京都內的飯店召開記者會,向社會大眾道歉。隔年二○一○年年底,出版《贖罪》一書。根據她在〈前言〉所述,出版此書的目的是:「我想了很久,即使非常痛苦,也必須面對與事件有關的所有記憶,同時也應該盡可能向大眾說明。」(六頁至七頁)
不過,實際讀過《贖罪》後,我發現酒井並未真正面對事件,也未面對自己。針對事件,她只是不斷重複道歉,並反覆說明堅定的決心。她在書中提到小時候的過往,但是對於避免再犯所必須正視的「重大事項」,她卻未能察覺。
除此之外,她在重回演藝界後,於二○一三年十月出版了《瑞能老師教你如何放手「痛苦的過往」》。如前所述,雖然這本書中寫滿了許多積極的話語,但是她並未真正面對「痛苦的過往」,只是選擇放手。本章中,我將仔細說明何謂真正面對「痛苦的過往」。
過去,我有許多與因使用毒品而入監服刑的受刑人接觸的經驗。從我的經驗來看,酒井法子過去所有的文字(包含記者會上的發言),都與毒品累犯者容易陷入的典型相符。她所寫的《贖罪》包含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道歉記者會的詳細內容,另一部分則是她的「自傳」,記載了從她小時候、進入演藝圈出道,一路到發生事件為止的過程。
針對使用毒品的理由,與記者會的發言相同,酒井在《贖罪》裡是這麼寫的:
「我真的是一個軟弱的人,本來以為這是早就知道的事,沒想到這次的事件才真正讓我知道,自己比想像中更軟弱。我好希望自己夠堅強,能在遍體鱗傷之前斷得一乾二淨,卻事與願違。這一切不能歸咎於境遇,也不能怪罪他人引誘,因為做下決定的是自己。過程中也曾經有機會由自己判斷,決定踩煞車,或懸崖勒馬,但我就是少了那一點堅強。」(一八七頁)
「因為我很軟弱。」這是毒品犯罪者常說的一句話。酒井在提到染上毒品的理由時,強調自己「是一個軟弱的人」。爾後的論點就從「軟弱的人」↓「想要更『堅強』」卻「不夠堅強」一路展開,這種思考模式乍看之下似乎「理所當然」,但是從犯罪心理的角度來看,其實很危險。危險的地方在於,這種想法是基於「我很軟弱」,所以試圖成為「堅強的人」。
那麼,為什麼試圖成為「堅強的人」是危險的想法呢?所謂要成為「堅強的人」,代表要將價值觀改變為「即使再苦也不示弱」「凡事都要認真做」「要忍耐」。這種價值觀當然也是必要,但是換個角度就會變成再苦也要強裝開朗、有煩惱要獨自面對、有壓力要往心裡吞······不斷給自己施加壓力。
為了不要碰毒,忍耐確實有必要,但若不是「良性的忍耐」就無法持久。「忍耐」和「壓抑」表面上看起來是相同的,但是心裡的感受卻大不相同。「惡性的忍耐」就是「壓抑」,而壓抑將會有爆發(=犯罪)的一天,這就是通往累犯的模式。因此,忍耐必須是「良性的忍耐」,而酒井是屬於「惡性的忍耐」。
「良性的忍耐」要成立是有條件的─解放自己的「苦」。具體而言,就是撒嬌、依賴他人、展現軟弱的一面、把苦說出來,以承認自己就是一個軟弱的人,然後接納這樣「真實的自己」。
我們是不是都打從心裡認為「忍耐是好事」呢?如果一味追求忍耐,就會變成壓抑,一如在第二章所說的─孩子們在學校之所以能好好上課,是因為有下課時間、午休及放學後的空檔,能和朋友一起打鬧、紓解身心。對孩子們而言,家若是一個「能放鬆的場所」,就能在家中蓄積「能量」,也才能每天開朗地上學;相反的,若在家中一直被父母管教「認真一點」「規矩好一點」「不要這麼懶散」,就必須繃緊神經,難免身心俱疲。家,必須是孩子們「能安心放鬆的場所」,他們才能精神飽滿地外出;大人也一樣,正因為在家裡身心能獲得休息,才能更致力於工作上。
「堅定的決心」是靠不住的
酒井還有另一個危險的想法,請看以下這段文字:
「許多人都在為我擔心,他們擔心我會不會又把手伸向藥物。雖然自己說可能沒有什麼說服力,但是我心裡明白,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已經了解藥物的再犯率很高,也知道世人都認為,一旦眼前有藥物,就一定會再度吸食。正因如此我更要發誓,即使有人要拿藥給我,我也絕不重蹈覆轍。」(二一一頁)
之所以危險的原因我已經說明過了,就是表示「絕不再重蹈覆轍」的「堅定決心」。不只毒品犯,竊盜罪、殺人罪的受刑人在出獄時,都會說:「我絕對不會再犯!」「絕不會再回來監獄!」受刑人口中堅定的決心,我是全然不信的,因為堅定的決心也相對代表著壓抑。每當出獄的受刑人這麼說,聽到的人就會告訴他:「絕對不能再犯錯哦!下次再做錯事,可就吃不完兜著走。」如此一來,即使他覺得辛苦,也很難把煩惱或痛苦對他人傾訴。
我的措辭或許太激烈,但受刑人之所以出獄時只會說「絕不再犯」,是因為他們在監獄內的期間什麼都沒有想─沒有面對自己。「今後打算怎麼過日子呢?」如果這麼詢問有堅定決心的受刑人,他們因為什麼都沒想,只會回答:「總之,我會努力。」
聽到對方說「會努力」,我也有必要向他確認:「那你打算怎麼努力?」最危險的回答就是:「一個人好好努力!」「不要仰賴他人!」一個人再努力也持續不久,不要說受刑人,就算是過著一般日子的我們,也得靠著與他人之間的聯繫才能維持努力,否則遲早都會倒下。
能真正期待更生的受刑人,不會把堅強的決心掛在嘴邊,而會表達他的「擔心」,這才是真心話。不僅是受刑人,任何想要徹底用新的方式生活的人,都會感到擔心。「有什麼好擔心的?振作一點!」要是對受刑人說這種好聽話,他們也只能一味表示自己堅定的決心。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要求表達決心和反省,才會讓人變得愈來愈糟糕。
他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適時依賴他人、有沒有能力在痛苦時尋求協助、能不能找到可傾訴的夥伴、往後的人生是不是真能用新的價值觀走下去······會擔心是理所當然,比起「堅定的決心」,會「擔心」的人才值得期待。
本文節錄自:《教出殺人犯》一書,岡本茂樹著,黃紘君譯,光現出版。
圖片來源:pakuta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