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週六下午,剛飄過一陣微雨,安平老街的磚道透著潤色微紅。市民陳喜豪帶著兩個兒子、幾張剪報資料、一台傻瓜相機,穿梭在巷弄裡,在老房子頂上遍尋不著風獅爺。就在他們抬頭四覓之際,一個老街住戶湊了過來:「這裡太窄了,一定要拓寬。」
「拓寬!」去年在安羊的延平街喧鬧一時,成了最新版的安平追想曲,全國矚目。而距離延平街不過幾百公尺,台灣最早的洋行之一「德記洋行」老屋,它已經在道路拓寬的理由下,早一步趁大家不注意,從台南市地圖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一條位於南市西南邊,歷經三百年,由水域淤積而形成的市集古街「海安路」,也在去年和周邊載滿奇聞逸事的八卦迷魂狹巷一同被鏟除。如今怪手正踏著舊時地匍甸前進,打算打造一條四十米寬、耗資三十六億的新海安大道。
建設是主旋律
從六米路到林蔭大道、大型停車場、造價十四億元的市政大樓與議會大廈、超級濱海遊樂區……,「寬」、「大」、「高」、「填海爭地」、「擴大面積」……,這幾個字眼正在主導古都台南今日的變化邏輯。
在古意盎然的市政府內,市府建設局長鍾忠賢眼睛看著的是黃色、紫色、藍色幾大塊台南的新市區,一再強調:「台南要改造、要大步跨出舊有的格局。」
的確,「一府、二鹿、三艋舺」的昔日盛景,因為安平港淤積、政治中心北移而不再,一直使得台南人花幾十年的台灣發展史中,有著沒有說出口、輸人又輸陣的遺憾。
這樣的心情,讓蘇南成時代喊出:「把台南由沒落貴族變成永生鳳凰!」現今的施治明市長,訪問日本後也大發感言:「台南為什麼不能變東京!」而他們都企圖用龐大的公共建設堆砌出一個與舊記憶無關的新台南。
從十年前蘇南成以「拿明天錢,做今天事」的大膽舉債精神,向省府及行庫貸款超過七十億元大興土木以來,開發、再開發,一直是台南市政建設進行曲不變的主旋律。
四期重畫區「五期重畫區、安南重畫區、工業區……,從一九八五年的蘇南成到一九九五年的施治明,歷來三任台南市長,總共開闢了超過三千公頃的土地;十年來,台南市人口增加不過約五萬人,市區面積卻增加了四倍。
過去荒草遍地的四期重畫區,現在蔓生了面貌類似的販厝與大廈,綿延直到鄰近的台南縣永康、仁德地區,甚至讓人分不清楚市、縣的界限在哪裡。
現任市長施治明開春後提出的施政成績單,第一項就是任內「開了三百九十八條馬路」。
再過不久,市府也將跨出老辦公室,遷入五期重畫區內的新廈。
新市政大廈那發亮的綠色金屬屋頂,如無敵鐵金鋼般的龐然身形,或許正代表這幾年「改造大台南」的諸多人士心目中「數大就等於有分量、有競爭力」的想法。
然而,量變的邏輯卻也強力改變了古都原有的質感。
三年前,台南後火車站一群成功大學學生,群聚抗議市府准許建設公司在此興建摩天大樓。
今天,這一棟緊緊貼著日據老火車站的超高建築物,即將在入夜大放光明,衝破夕照下市區老房子緩和起伏的剪影,成為台南的新地標。
已經離開台南十一年的醫師劉瑞卿,今年春節從美國返鄉。當他步出記憶猶新的老月台,首先觸目的是一棟黑褐色的大樓,上頭掛滿「指油壓」、「婚友介紹」、「賓館」……斗大的招牌。再回頭,看到車站後面高高拔起的天廈,劉瑞卿覺得自己記憶中那個如古典美人般的台南,頓時間成了一個「濃妝搖滾」的老嫗。
老家在台南縣,畢業於南一中、成功大學的學者曾旭正,形容十年前的台南,是「一個可以優哉游哉騎著腳踏車認識的城市」、「一個在陽光下流汗後,找個樹蔭乘涼,人跟土地很親的地方」。現在,原有的城市尺度改變了,擴大了的市地面積則讓更多住在城市外圍的人必須以車代步;每天三萬輛車子湧進台南市中心擠進那六千個停車位。
娶了台南老婆的台北人樂立民,第一次車子被拖吊的經驗,竟然不是發生在台北,而是在台南。
擴張,不只改造了古都天際的輪廓、城市的尺度,也攪碎了台南由水發源的親水印象。
「從前台南市是一個可以直接感受到水的城市。」成大建築系系主任許明福指出。商業最繁榮的中正路底,就是避河港口碼頭,市民可以遠眺安平夕陽。這一段水域在幾年前填了起來,蓋上一座「中國城」商業大樓,擋住了整個運河的視野。
就在距離中國城不遠處,四面被水道圍住、人稱「浮水棋盤」的台南五期重畫區裡,一棟又一棟數十層樓高的天廈已經悄然地在過去的魚塭地上站了起來;大樓剛直的身形取代了過去搖盪的竹筏和漁船,成為運河的新倒影。
「這些大樓仔厝快要包圍億載金城了。」已經在古蹟外面擺攤多年的小販蔡仔,感受到它們的步步進逼。
多年的「大頭夢」
台南變大了。然而諷刺的是,它在台灣的重要性卻仍然持續地降低;十年不斷的重大工程,也沒拉拔它成為浴火的鳳凰。
政治的桂冠早被台北拿走,工業比不上高雄,而同樣是省轄市級的台中,則在幾年前就用它的經濟力證明其地位超越台南;台中服務業的規模在兩年前就已經是台南的兩倍。而僅管路上看起來也是車水馬龍,台南的商業消費力,多年來卻撐不起兩家以上的大百貨公司。
「現在連文化新聞的見報率都比不上嘉義、新竹或宜蘭。」舞蹈老師蔡淑琴感歎道。
成大建築系教授王明蘭指出:台南市維持在六十幾萬人口已很久了,從人口的移動來看,它早已成為一個地方性的城市,不可能成為區域中心或國際工商大都會。
一位市政府的資深員工則更不客氣地批評:「台南做了好多年的「大頭夢」,夢想成為台北第二、高雄第二;但是開發建設帶來的卻只是「像台北的房價飆漲」、「像台中的色情行業充斥」、「像高雄的污染問題」。」
五期重畫區內,地價最高的永華路一坪喊價到六十萬元;八米路旁的房子一坪也超過二十萬元。
「變得有行無市啦!」區長李啟繁表示。
這個重畫區計畫雖已執行逾十個年頭,投資經費超過六十億元,河是真正戶籍遷入的不過約三千戶,因為有限的人口成長,消費不了這麼大的地方,一般受薪階級也不一定買得起。倒是一家家特種營業,以廉價建材搭建形式花俏的據點,入夜後霓虹閃爍、爭奇鬥豔,製造出一片被譏諷為「拉斯維加斯」的都市幻象。
「造就了許多賺了一票就跑的業者,能對地方發展有多少回餽?」新南國小老師吳明瓊提出疑問。她花了高價在當地購屋,卻為了安全的理由,晚上不准孩子下樓玩耍。
同樣的故事在新開發的安南區也一再重複,「只是更多的財源銷用在人口密度更低的地區」,台南全聯企管顧問公司的楊澤泉博士指出。在市民利用率最低的地區花了大筆市庫預算,結果是台南市仍然負債二十幾億元,而市區內的小型公共工程預算大幅削減。「新的沒有特色,舊的卻愈來愈像「腐城」。」楊澤泉說。
資源運用錯置、經濟重於一切、鄉土的特色不受重視,從台南似乎看到了台灣發展的縮影。
「台南不是沒有舞台,只是一直演錯角色。」王明蘭教授語重心長地點出。
百年脈動盡收於此
經歷了都市極度擴張的一場遊戲一場夢之後,台南的角色與機會到底何在?
除夕前一天,台南中正路熙攘採購的人群川流不息,從事廣告企畫的羅淑娟卻帶著兩個來自英國與美國的同事,每隔幾步就駐足不動。造型特殊的消防隊老建築,土地銀行如神殿般的圓柱,柱子頂端已有六、七十年歷史的燕巢,靜立在十字路口、擁有台灣最早一部電梯的「五層樓仔」……,短短幾百公尺,他們走了半個小時。這已經是羅淑娟第三年帶外國朋友巡禮台南了。
「對我來說,台南也是個國際都市,但不是亞太營運中心那一種。」她很肯定地說。在她的眼裡,台南市是可以代表台灣攤在世界面前最完整的歷史書,「台灣四百年的脈動都在這裡啊!」
從事都市規畫工作的宋宏壽走過台灣幾個都市,覺得台南給人的空間感很大,但那是來自歷史而非怪手開挖的成果。
在赤崁文史工作室負責人鄭道聰口中「五十步一座清代古蹟、一百步一座明代古蹟」的古城,擁有的確實不只是老榕依紅牆的孔廟、歲月斑駁的熱遮蘭古城牆等獨立的歷史遺物而已。
就像古木歷經歲月累積的圈圈年輪,全省最獨特、數目最多的老巷道存在這裡,仍然充滿生命力。人性尺度的巷弄空間,牢牢地連接許多市民間的親密感,也連接了人與歷史、風俗、傳說,創造生活想像的深度。
在市府舉辦的耆老口述歷史座談會中,市民王清溪從「安平迎媽祖,台南伏地虎」到「草地蒼蠅也想吃府城的香餅」,一口氣講了十九個台南專屬的俗諺。
賣香腸熟肉的小販蔡木山,很稔熟地指點出市區最早期港口的位置。
歷史學家湯恩比曾說:每個城市都有一個靈魂。若是如此,那麼活生生的歷史感,正是府城的靈魂。
同樣的歷史感,使京都成為日本人口中的「心靈枚鄉」,今日的台南,能成為台灣人心靈的故鄉嗎?
一些新台南人從另一個角度肯定了這一點。
一年多前才從台北搬回台南定居的燦坤企業發言人田竹英,一週當中總有好幾天,在下午五點左右,從公司開十五分鐘的車到台南的黃金海岸,靜靜地看一會兒夕陽,斜眺前方,開啟台灣歷史的安平港,燈塔歷歷在目。即使再驅車回去加班,她說:「陽光、海風和歷史的沉澱,都已讓心裡覺得寬廣。」
從事電腦程式設計的高雄人郭士毅,學校畢業後就選擇到台南工作。業餘喜愛畫畫的他,週末攜妻帶子,或把鹽田夕照、孔廟內捉迷藏的小孩收錄在他謙稱「不能公諸於世」的彩繪裡,要不就是拎著望遠鏡尋找「三姑六婆」的各色鳥兒。
「台灣有哪個地方可以讓你在一個小時的車程內,把滄海桑田、改朝換代盡收眼底?」望著桌上的電腦視窗,他說的卻是心裡的另一扇窗。
雖然速度緩慢,但在北台灣生活品質下降的推力之下,台南獨特的都市紋理、人文聚落與自然景觀密切結合的非機械性趣味,正逐漸吸引許多專業人士,也帶來台南發展的另一種可能。
「未來透過資訊網路與高鐵或航空,住在台灣島的哪一端都一樣,主要是生活環境能否吸引人。」田竹英認為。燦坤企業今年從台南開了一條資訊高速公路到廈門,讓她深有感觸。
九四年底,台灣第二個科學園區初步敲定在台南縣新市設立,又升高了古都以古迎新轉變的契機。
就像新竹科學園區在新竹不僅創造了一年約兩千億元的產值,高科技產業帶來的高質人口,也間接帶動了風城地區的文化消費--音樂會、鄉土尋根、玻璃藝術展等,台南市能支援多深、廣的的文化質感,也被台南縣長陳唐山視為新市科學園區成功與否的要件之一。
望著地圖上尚未具體成形的科學園區預定地,陳唐山表示:「大量用腦的人,最需要有心靈休息的地方。」陳唐山就很喜歡到台南市一間面對著古南門城綠蔭的餐廳喝咖啡。
發動「捲褲管精神」
曾一度以「大力建設、大力破壞」相當自豪的前市長蘇南成如今重新評估,也認為南市現在應把資源放回歷史的特色,「創造一個古而不老的城市」。
事實上,在四年前的都市計畫通盤檢討中,成功大學都市計畫的學者就已經為台南找出了定位:一個居住、文化和科技的城市;一個專業人才的心靈故鄉。
然而今天台南是否真能從量變走回質變?若可能,那股扭轉的力量可能不是來自小政府,而是來自大國民。
古都在這兩年出現了二十一個文化團體,許多都是如台南鳥會成員郭忠誠所說的,用「捲褲管的精秤」,從根做起。
春節剛過,安平文教基金會一批來自各行各業的解說義工,隨著成功大學歷史學者石萬壽,循著荷蘭、明鄭、滿清……的歷史足跡,細細地重新認識安平。這批人未來還要帶領更多人進人百年的記憶中。
而在濱海的另一個角落,台南鳥會投入一半的人力,在新近規畫的四草濕地保護區內,蒐集鳥類生態的基礎資料,也重新整理曾文、鹽水兩條溪流對台南四百年海岸變遷和人文活動的影響。
成大都計研究所所長姜渝生跟一群成大教授,組織了「台南二十一」,希望以專業的力量帶動台南的質變;台南家專電腦教師董峰政結合了另一群愛好鄉土文化的資訊工作者,成立「同心工作室」,義務為台南製作了本省第一片廟宇文化光碟……。無論是用眼睛、用筆、用相機或用電腦,今天老台南的各個角落,都有用心發現古城的力量在改造台南。
影響所及,這兩年各個類似「鄉土采風營」之類的活動,幾乎是場場額滿,從家庭主婦到小學老師,興起了一股「學台南」的風潮。
「在這個城市裡,存留記憶與消滅記憶的力量正在競賽。」赤崁文史工作室負責人鄭道聰說。
記憶若不再,古都就失去靈魂,也失去另一種發展的機會。
日本統治時期,林獻堂在台南組織詩社,帶動了台灣文化意識的覺醒,保守了漢族文化。未來,台南能否真正成為台灣的心靈之都,也端視由下而上有多少的在地意識覺醒,以阻擋台南罹患量變產生的失憶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