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之夜,新人收到三份一樣的祝福,都是「金賽性學報告」。
出版社內,一位外務掛上話筒,便忙著送書去了。這套在市面上封起來賣的「世界性文學大系」,在電話的直銷世界裡可是暢行無阻。
「情」「色」兼備,創作的、翻譯的、研究的、報告的都有。一場革命「性」的浪潮,正一波一波地湧向台灣出版界。
情色文字出版品一直悄然存在台灣社會。不爭的事實是大部分高中男生皆曾探尋黃色小說、闢有性知識頁的「姊妹」雜誌,早就在女性手中傳閱已久。
但是,以商品化、多元化的規模出版此類書籍,則是首次,而且是近一、兩年的事。在大型書店紛紛成立的兩性關係專櫃上,情色文學逐漸搶占顯眼位置;內容也不再只是異性戀情或具體描述,「就像巴黎的時裝秀」,一位從事翻譯工作的女性,對近期情色文學的創意空間非常驚訝。
「性學報告」催化熱潮
一九九二年十月出版、至今銷量幾達二十萬本的「新金賽性學報告」,無疑扮演著催化劑的角色。
在「金賽」之前,有關性的文字,以男性執筆、醫學取向的性知識叢書為主流,間或穿插若干中文創作及翻譯文學。由女性執筆的情色文學雖然存在,卻是少數。
在「金賽」之後,「大家都敢把「性」拿出來在抬面上談了。」張老師月刊出版社總編輯王桂花如此觀察。尤其「大家」一詞不再只代表男性,無論是本土創作或翻譯作品,都有愈來愈多的女性參與。
台大外文系副教授張小虹認為,情色文字出版品之所以逐漸風行,和商品機制非常相關。連鎖書店的設立和暢銷書排行榜的運作,使得書籍商品化,上了榜的書會賣得更好;情色文學漸成一個類別之後,注意它的出版商和讀者也會愈來愈多,「非常符合市場區隔化的原則」,她剖析。在商品化的趨勢之下,女性主導的情色文字出版品預期會不斷增加。
綜觀近期由女性主導的情色文字戲碼,文學創作類出現了朱天文的「荒人手記」、李元貞的「愛情私語」及法國作家寶琳雷吉的「O孃的故事」等等;研究論述類包括了何春毅的「豪爽女人」及美國作家雪兒海蒂的「海蒂報告」;醫學心理類則有美國作家露絲博士的「性的IQ」等等。
其他另類文字,還有非專業作家創作的女性情慾自傳式文字(通稱「妖言」),散見於「島嶼邊緣」、「愛福好自在報」等小眾雜誌;此外,全為女性參與的「性心情工作坊」工作報告將在明年初出版;「好色女子--六0位女子的情慾世界」徵文集亦正緊鑼密鼓。「彷彿保守的女人全都不見了!」一位覺得自己仍然「很保守」的女性業務副理悻悻地說。
當然,以男性為主體的、全知觀點式的情色文字依然繼續發行,「可是,至少我現在可以不必看得那麼痛苦了。」一位自稱「看不下「廢都」」的已婚婦女鬆了一口氣。
專跑出版界的中國時報記者張娟芬明白指出,傳統的西方情色文學是男性情慾的表達,主體是男,客體是女,完全物化女性。專研中國明清豔情小說的「色情書」作者曾陽晴也承認:很少有男性可以把女性的情色經驗描寫得夠細膩、夠真實。
已有性解放意義
無可諱言,情色文學在龐大的文學家族中已是稀有類別,主題為女性情云漣@品,更是少數中的少數。在師大英語系講授「傅柯與女性主義」課程的副教授賴守正分析:情色文學過去經由政權及學院機制的打壓漠視,常被貶為淫穢作品,不得當作「正當合法的知識」(legitimate knowledge)。
但是西方自六0年代性革命之後,一群主張女性情慾自主的學者努力不懈,相關書籍已逐漸湧現,其中不乏女性自己執筆的作品,「這正是傅柯所謂「被壓抑知識之反叛」(the insurrection of subjugated knowledges)的最佳寫照。」賴守正闡述。他觀察,台灣社會也有上述現象。
這一波後勁不小的女性情慾自主風潮,和「DIY(自己動手做)情慾文學」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如果女人可以自在自得地談論情慾和身體,這些經驗「便能成為培養自信能力的泉源。」倡導者中央大學英美文學系副教授、「豪爽女人」作者何春蕤肯定表示。
她認為情慾資源不能繼續沿著階級、性別、年齡、性偏好等區分做不下等分配。商品文化主導的性開放,使得男人、有錢人、正值生殖年齡的人擁有更多情慾管道,其他人則被排除在外。廣義而言,從女性主體位置出發的情色文字出版品也是情慾資源之一,何春蕤斬釘截鐵地寫下:「女人必須把性知識發言權從男醫生那兒奪回來!」因此,提筆自述情慾經驗的女性逐漸增加,對她而言已經帶有性解放的意義。
關於「妖言」的「運動性」,台灣大學心理系副教授余德慧也指出,一個後工業的社會具有「去中性化」及「去同整性」的特質,「妖言」的出現,「正是要解除原有的社會秩序。」他說。因此,「妖言」已不純是文學創作了。
張小虹回顧情色文學的傳統--向來以男性的異性戀觀點為主流,說明作者的性別並不是重點,「觀點才最重要」。她分析目1前市場上流通的情慾論述,以男性為中心者仍占多數。如果仍以性別的角度審視,大量刊登廣告的「世界性文學大系」,行銷重點也不在其中幾位女作家身上。
不過,「海蒂報告」作者雪兒海蒂之女性身分,則不斷被強調。而當作者本人已經認定「我們(美國)社會對性的定義,是非常男性沙文主義」的時候,對她的女性主義觀點不表贊同的人十也不會沉默。
有趣的是,海蒂決心從事性學研究的目地是「讓女人為自己的「性」下定義」,而不是由多為男性的醫生來定義,這一點何春蕤倒挺和她的理念相近。
除此之外,批評「海蒂報告」不具代表性的金賽性學研究機構,新的「金賽性學報告」亦是由女性學者(瓊瑞妮絲)執筆。學術研究嚴謹與否當然非關性別,不過由此更說明了就算是同在女性陣營,也會有不同的聲音。
多元情慾
事實上,造些不司的聲音不可能統一、也沒有統一的必要。在某些女性主義者的遠景中,情色文字出版品逐漸蓬勃發展之際,多元化的情慾公共論壇也將建立起來,有助女性自身的解放。「請注意,我說的是情慾「多元化」,而不是「一元化」!」何春蕤特別聲明:「我從來不贊成一條鞭式的言論!」
張小虹對女性情慾論述、女性解放和性解放被逐漸言上等號,則頗為憂心。她認為西方社會中「性解放」的觀念仍由男性主導,背負太多歷史錯誤。要想擺脫道個包袱,張小虹建議轉化其中對女性有利的論述,並批判對女性不利的觀點。
社會連動策略總有它的階段性及理想性,回到現實,無論是男人女人,都各有一套對「公」、「私」領域議題的界限。「自己的性經驗放家裡就好,怎麼有人好意思拿出來講?」一位男性學者不以為然地質疑。引進不少國外情色文學的時報出版公司經理吳繼文也老實地說:「長期來看,大部分的男人不會放棄既得利益。」
不過,態度樂觀的男人也有,剛主持完師大英語系十月份「豪爽女人」讀書會的賴守正,對於女性自主的情色文字創作非常鼓勵:「男人不但要樂觀其成,而且應適度鼓勵!」據他觀察,大一、大二的女學生對該書的態度,較男同學及研究所女同學來得謹慎。
其實,由少數女性主導、具運動目地的自述情慾經驗之風,還得擔心被主流文化收編的可能性。所謂的「出軌文學式的妖言」,也已經蔓延至商品化的少數女性雜誌。訴說回來,主流和非主流之間,並沒有絕對的界線,「主流之外,永遠會有非主流。」張小虹強調。她並不擔心女性情慾文字商品化,這是資本社會必然的現象。「妖言」的顛覆性雖然在商品化之後會相對減低,討論空間依然存在。
情色文字出版品在今天仍屬非主流文化,但是,它們已為主流文化提供了更多元化的論述空間。女性作者的持續加入,亦反映了不斷重整的兩性關係模式。至於數年之後,到底會留下多少現在還不算多數的情色文學?更少數的、由女性執筆的情色創作,是否能通過讀者的考驗?或者說,是否能通過市場的考驗?
「希望不要在一窩蜂後,只留下一堆垃圾。」吳繼文期待。這道題的答案有待時間驗證,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若只由男性或女性單方面主導,「性」禁忌永遠是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