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0年代的音樂市場是「東方會紅」。
美國最大的音樂周刊Billboard從一八九四年創刊至今,今年首度以一位亞洲人當封面人物 八月底即將出刊的一期,台灣歌手豬頭皮會現身其上。
從三年前開始,Billboard每年都會製作一次亞洲特刊。該雜誌駐台灣特派員史密斯(Glenn Smith)表示:「我們看著亞洲的眼光,是跟著「五大」的腳步移動的。」
史密斯口中的全球五大音樂公司--荷蘭寶麗金、英國科藝百代、德國博德曼、日本新力以及美國華納,已在台灣全員到齊。沿著台北市的南港路走下去,還可以發現一家挨著一家。
大軍入境沒有別的原因,只為了市場,而且是一塊激情演出的市場;它的版圖不只台灣,還包括了香港、中國大陸、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甚至泰國、越南、韓國等華人和華語勢力伸及的地區。
「吻別」創巨星
一九九三年台灣寶麗金公司發行「吻別」,一年之內,台灣賣了一百一十萬張,中國大陸正版銷售量超過一百六十萬張(盜版約四百萬張),香港和東南亞也有五十萬張。這樣的成績,去年全美國也只有兩張唱片可與之比擬。「吻別」的大賣,把張學友推上寶麗金旗下國際十大藝人行列,與美國的布萊恩亞當斯、史汀同較長短。
這也證明了一件事:華人音樂市場已有足夠的能量,以銷售數字創造國際級巨星。
從一九八九年陳淑樺「夢醒時分」年銷量售逾八十萬張開始,台灣就進入流「有首樂的大量市場。同年本地還消化了百萬張的「愛拚才會贏」,以及多張輕易突破三十萬的唱片。
至於中國大陸,八八年最紅的「悔恨的淚」,則被台灣「魔岩文化」總經理張培仁形容為:「「隨隨便便」就賣了一千萬張。」
甚至在南韓,目前每個月也平均發行兩張中文唱片,韓國喜愛聽華語歌的年輕人,這兩年還掀起了一股學中文的流行風。
以國語流行歌為主流,再加上西洋、古典、各個地方語言的音樂,亞洲(不包括日本)一年購買CD、錄音帶、音樂錄影帶的金額將近三十億美元。而根據國際唱片聯盟估計,五年內,這個數字將成長到五十億美元。
事實上,對於立足亞洲,特別是華人地區的音樂界,九0年代的確是個空前的良機,因為這是個政治的轉變與科技、傳播的脈動適時交會的一刻。
台灣解嚴、兩岸交流,絡繹於彼岸的台商、港商,忙著視察投資廠房,也不時進大陸上千家KTV小唱一番;老鄧南巡,確定要抓緊經濟發展的路子,也順帶為資本社會的流行風開了道;曾經一度只贊同新加坡人「唱自己的歌」的李光耀,現在親率子弟兵邁進大陸,同時右手揮向台灣、左手擁著東南亞,以做「大華人圈」的代言人為職志……。
連香港一九九七年回歸中國,對於音樂界都可能是個正的變數。「大家都在瞄準九七以後的華語市場,因為那時連香港也要說普通話了。」滾石國際公司國語事業處協理陳勇志指出。
在香港許多原來從事粵語歌詞創作的人,現在紛紛表達想用普通話創作的意願。
台灣的創作者自然不例外。留著長頭髮的吳俊霖,一向在台灣的非主流音樂領域從事創作,面對目前的華語音樂市場,也表示有企圖「做出跨越台灣地域的「台灣國語歌」。v
適逢其時的,衛星電視台追幾年崛起於亞洲,如八爪章魚般地盤住了台灣二四0萬戶、大陸三0五0萬戶以及港、星、泰、馬、印尼數百萬人家的電視。而與之打對台的無線衛星台(TVBS)在娛樂新聞當中,更是以華人歌手為重點。
大廟接新佛
當西安市的建築物樓頂在九二年底出現碟型天線,當上海、台北、新加坡的青少年可以同一個時間看到三個來自洛杉磯的小伙子,混著台語、國語和英語,穿著寬褲子載歌載舞,一個即將整合的華語音樂市場,也在挑動著業者的雄心。
從台灣本土起家的滾石國際公司,立志要在明年底前,於亞洲成立十家分公司,成為亞太的「五大」之一。滾石並不是唯一,在戰雲密布的華人音樂市場設立據點,只是標準動作。
剛忙完香港分公司設立工作的巨石音樂公司總經理鄭柏秋表示:「大家現在是把廟先蓋大,以便未來迎接新佛。」
就像當年可口可樂企業冀望大陸十億人口可以人手一瓶一樣,現在無論是台灣本土或者跨國音樂公司,都忙著布點、搶人一簽歌手,挖寫詞、作曲、企宣的人才一,就為了期待群策群力創造巨星,好讓從北緯三十八度線以下的南韓,到赤道邊的吉隆坡,都有歌迷跟著「同苦、同悲、同喜」,也讓滾滾財源跟著進來。
而其中最大規模的市場中國大陸,雖然至今遊戲規則尚未建立完整,中共三不五時就要批判流行音樂帶來的頹廢風氣,盜版風氣更是猖獗,唱片公司對這個地方仍像歌友會裡等待偶像的小女孩一樣,熱情巴望。
「大陸的意義不只是華人市場,而是全球市場;在大陸第一,就有可能是全球第一。」鄭柏秋說出真正的吸引力所在。
目前,台灣為據點、香港為跳板,前進大陸不放鬆,已成為業界共同的模式。
一九九三年,港台歌手在大陸辦了近百場的演唱會,五月趙傳、郭富城,六月童安格,八月林子祥、葉倩文、劉德華,全到中國南北瀟灑走一回。
台灣的「魔岩文化」在大陸簽下了七名歌手,香港明報系統的「大地音樂」公司也到大陸建立灘頭堡,還買了中央電台的節目時段。
「農民掌管的流水線」
事實上,兩岸三地的音樂產業分工已隱然成形了。在製造業中出現的三資合作、代工(OEM)、貿易,甚至仿冒等型態,也同樣出現在這個聲音的行業。
距離廣州城外不遠,所謂的「鄉鎮企業」開出了三十幾條專門生產盜版CD的生產線,日日趕工不息,被媒體形容為「農民掌管的流水線」。其中,有來自香港,也有來自台灣的資金。
至於台灣和香港,則已被業界視為一體。台灣作曲、作詞,香港編曲、錄音,你儂我儂的情況已非一朝一夕。在台灣許多唱片公司的辦公室裡,濃濃粵語腔的國語時而可聞。
而截至目前為止,整個華人音樂市場也仍由出自這群人手下的港台歌曲所包辦。
去年十月,吉隆坡的Life KTV點唱次數最多的前三名歌曲是吻別(張學友)、新鴛鴦蝴蝶夢(黃安)、祝你一路順風(吳奇隆);新加坡麗都皇宮夜總會點唱最多為情網(張學友)、新鴛鴦蝴蝶夢、吻別;而上海演歌台的前三名則是吻別、情網與一人有一個夢想(黎瑞恩)。
走過新加坡烏節路的百貨公司,「用心良苦」跟著「祝福」、「舉棋不定」聲聲播放,讓人以為置身在台北東區。
去年劉德華在北京的演唱會,那些拿著望遠鏡、提著照相機的年輕女孩,與香港紅碉場中的瘋狂群眾也沒什麼兩樣。
剛從大陸回來的人不禁感歎:「到處聽到的都是台灣的流行歌,還以為大陸沒歌手。」
即便同樣是中國大陸,寶麗金唱片公司企宣經理黃廣智也發現,五年前,上海喜歡童安格、北京喜歡王傑,現在則沒什麼差異。
重疊的名字、同步的流行,反映的不只是市場的擴大,也顯示了這幾個地區的流行文化,調子愈彈愈相似。
Billboard特派員史密斯觀察目前兩岸三地的流行音樂文化,下了一個結論:「這是個沒有舊名單(backlist)的地區。」不斷製造新偶像、飛快錄製新歌曲、急急地流行、速速地消失……,新鮮永遠是賣點。美國流行歌手一年灌錄兩張唱片算是少有的,但港台歌手的出片量平均是他們的兩倍。
「他們面孔換來換去很快,我們上架的卡帶換來換去也很快。反正人一不紅,歌就乏人問津。」台北公館附近玫瑰唱片行一位營業員,邊看著鑽動搜尋卡帶的人群,邊說出他的心聲。
泡沫市場
長期關注本地流行音樂文化的媒體工作者翁嘉銘也認為,不管是港、台或大陸的流行音樂市場,呈現的都是商品消耗大於文化品味。
許多瞭解市場的人分析到這樣的現象,都不約而同地用我們更熟悉的字眼來形容--「泡沫市場」。
經歷了八0年代的麥當勞、任天堂、迪斯可、卡拉OK和日本進口雜誌的洗禮,置身於多媒體的科技環境中,當今港台流行音樂的主力消費群追求的不只是音樂,而是全面娛樂和流行結合的產品--旋律動聽、舞蹈好看、MTV變化多端、歌友會熱鬧好玩、服裝提供流行點子,最好歌者還有體力開演唱會、有演技拍電影……,什麼都要,就是不要「舊」。
「九0年代的音樂理論是抒情、好聽、人好看。」魔岩文化的張培仁提出他的看法,「一個非常感官的市場。」
這種表演勝過音樂的流行風,不只出現在港、台,也衝擊了大陸市場。特別是隨著中國沿海地區愈來愈都市化、消費社會的特質愈來愈強,聲光畫面、美女俊男也成了主流。
二十三歲,在廣州一家國營貿易公司上班的張志紅(譯音)告訴富比士雜誌:「我們道一代喜歡溫柔、旋律美的歌曲,也愛看時髦、漂亮的歌星,因為我們現在生活比較富裕,心裡也夠快活,有能力追求美麗、流行的生活。」
娛樂、旅遊,平均已經占了中國大陸家庭開支的一0%,而高級音響更早就名列「新四大件」的必備行頭之一。聽好聽的歌、看好看的人,也不過與皮爾卡登在中國的四十三家分店一樣,是有經濟力之後,表現消費自由的一種方式。
就像台灣真言社的唱片企畫郭淑齡所形容的,「這是個約會、唱歌、跳舞的年代;一個沒有麥田捕手抗爭心情的年代。」
也因此,現今華語流行歌真正的賣場,不是用中國、台灣或新加坡來畫分領域,而是這當中喜愛消費、具有城市嘉年華特質的地區。
因應這樣的特質,即便大陸人稱謂的「影音公司」(國營唱片公司),現在也都一改社會主義時代的保守作風,開始大量包裝歌手。以廣東地區為例,從稍早的毛寧、楊鈺瑩,到近期的林萍、李春波,這些台灣消費者不熟悉名字的歌手,在大陸都是以我們熟悉的商業手法,密集向全中國促銷。
唱片托辣斯
感官的市場,非常依賴媒體的曝光。水晶唱片音樂總監何穎怡指出:「過去宣傳費用頂多一、兩百萬,占一張唱片成本的三分之二就很了不起了,現在一出片就得上廣告、上綜藝節目、拍MTV、出錢請媒體造勢,總要花上五、六百萬元。」寶麗金的黃廣智也感歎:「七、八年前只要上三台打歌,大家就朗朗上口,現在媒體的選擇性更高、宣傳的統合性更弱,只好花更多錢。」
碰到有五、六百家電視台的中國大陸又該當如何?
市場擴大、產品生命周期減短、可運用的媒體增加,要塑造一顆具有賣相的星星,資本雄厚與否已成為重要關鍵。
自從幾大國際唱片公司在過去幾年陸續進來台灣之後,唱片業的生態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了。飛碟唱片成為華納公司的伙伴(市場上亦有傳聞華納收購了飛碟);寶麗金進入本地市場後,又聯合了福茂唱片公司;BMG有意併點將唱片公司;本土的滾石唱片也努力跨國安營紮寨,讓自己具有國際聲勢……。而這些巨頭已經吃下了台灣六成以上的唱片市場。
飛碟唱片國語事業二處處長劉虞瑞就直言:「未來在這個市場上一定會出現托辣斯。」
更重要的是,除了表面的唱片較勁,背後還隱藏了更大的一個戰場:寶麗金國際公司投資電影,其母公司飛利浦則是發展電子與資訊產品;華納掌握了電影、電視軟體生產,最近則開始與電腦、電玩業者合作;新力也是橫跨了軟、硬體,集娛樂和資訊於一身。換言之,將來不只是聲音較勁,更是全方位的娛樂拚鬥。其背後的經濟規模自不待言喻。
BMG公司一張大衛鮑依的電腦光碟就要在台灣發行了。裡頭有音樂、有電玩、有男主角發表談話,消費者還可以改編音樂。這樣的產品無法定義為唱片,只能說是多重娛樂體。
也許,在本世紀結束之前,劉X華、張X友……的光碟已大量出現在亞洲各個大城市的唱片行。
在這股科技與娛樂的洪流中,台灣能永遠帶領華人音樂市場的流行嗎?沒有人能夠肯定。巨石唱片總經理鄭柏秋認為,未來台灣就像恐龍的頭,可以靈活轉動、吸收各樣外來的創意元素;中國就像恐龍的身子,提供龐大的文化資產;香港則是負責打扮這隻恐龍的地方。
未來也許沒有誰輸誰贏。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將來的華人巨星應該是一個跨地域、多媒體的產物。
一首歌一個時代
大眾文化工業的興盛,通常是伴隨著商業活動的暢旺與社會力的勃發而來。國語流行歌在華人市場移動的腳印,就說明了這樣的現象。
一九三0、四0年代,是上海工商業的流金歲月,娛樂事業包括有聲電影和歌場也都熱鬧蓬勃,這段時間帶動了上海成為華人流行音樂的重鎮。
現在仍然膾炙人口的國語老歌,諸如「薔薇處處開」、「何日君再來」、「玫瑰致瑰我愛你」、「香格里拉」等,都是這個時期創作的吳儂軟語。
一九四九年以後,流行的中心隨著電影工業移到了香港。那時,無論是台灣或東南亞,只要有華人的地方,就可能聽到「紫丁香」、「東山飄雨西山晴」或者是「南屏晚鐘」。
不過,當一九五四年周藍萍在台灣創作了第一首歌「綠島小夜曲」以後,台灣就逐漸與香港並駕其驅,甚至超越香港成為國語歌的重鎮。一九六一年紫薇灌唱的「綠島小夜曲」在東南亞華人區掀起了大流行,而這一年也是台灣經濟在戰後穩定起飛的一年。
很多人以為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是港台歌聲反攻大陸的第一人。其實,在小鄧風靡大陸的三、四年前(一九七七年左右),「往事只能回味」已在大陸廣州地區流行,只是未竟全國革命之功。
更重要的是,這段時間也是台灣「回歸鄉土」熱潮興起、社會力乍現的時候。李雙澤於七六年在淡江大學的民謠演唱會上,擲破一瓶可口可樂,呼籲大家「唱自己的歌」。隔年,他創作了「美麗島」,而羅大佑為電影「閃亮的日子」作詞作曲。
一九七九年美麗島事件發生。
在美麗島事件前後幾年崛起的台灣民歌手,後來都成為台灣流行音樂事業的重心人物。滾石唱片公司與飛碟唱片相繼在八一年和八二年成立。
一九八五到九0年,是亞洲四小龍經濟的狂飆時期。台灣在八七年解嚴,張雨生用他高亢又帶點童音的男聲唱出了「我的未來不是夢」,市場上,感性的流行歌愈來愈多。而跟一批批取道香港前往大陸探親、做生意的台灣人反向而行的,港星開始進來了。
踏入九0年代,中國大陸的經濟幾乎已徹底地「再解放」。大陸歌手張楚在一首歌裡這麼唱著:「吃完了飯有些興奮,在家轉轉,或者上街幹幹……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上蒼保佑有了精力的人民……」。創作的精力常常跟著社會的變動而來,或許,等到中國的政治再被經濟解放得多一點,上海或廣州又會成為華人流行音樂的重鎮。
(孫秀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