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觀察紛紜世事,研析始末究竟,時時覺得人生數十寒暑中的成敗得失、緣起緣滅,都與我們的「一念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回首前程,自覺一生當中有許多事情,也都是取決於二念之間」。
十一歲那年,母親攜我離鄉,找尋在戰爭中失蹤的父親。途經棲霞山寺,我趁母親禮佛之際,好奇地在寺內到處觀看,遇到一位知客法師出奇不意地問我:「小朋友,你要出家嗎?」我因為急於回頭找母親,就隨意說了一句:「好啊!」沒想到他直的為我引見監院志開上人(後來成為我的師父),為了信守承諾,我只好與母親辭別。
如今,我由衷感謝這無意間的「一念」,使我得以及早遨遊在真理的大海之中,汲取無邊的法味。
一九四九年,共產主義瀰漫神州,國勢危如累卵,國人紛紛逃往外地避難。我本來想與華藏寺常住共存亡,但是同窗智勇法師突然決定放棄原有計畫,而屬意我代為領導他所組織的「僧侶救護隊」來台灣服務。我在顧全大局的前提下臨危受命,就這樣「一念之間」離開了大陸故鄉和親人,也因為這「一念」的改變,我得以來到台灣,續佛慧命。
一念不忍
一九五二年三月,我在龍山寺遇到李決和居士正四處央請法師到宜蘭弘法,無奈卻因宜蘭地處偏僻而乏人問津。我心生不忍,故毛遂自薦,李居士單苗,萬分歡喜,回去後立即來信聘請。
就因為這「一念」的不忍之心,我來到了風光明媚的蘭陽平原,也為了這「一念」的慈心悲願,我開始鼓起勇氣,面對社會大眾,普施法雨,廣行教化。宜蘭之行,成了我一生最大的轉捩點之一。
習與群眾接觸之後,弘法邀約相續不斷,山嶺水湄都有我的足跡。後來,遠在高雄的信徒居然也聞風前來請法,他們的熱忱如同南台灣的太陽一樣強猛,每次總是請了樂隊到火車站隆重接迭,一路上吹吹打打,鞭炮聲、鼓掌聲更是不絕於耳,引來路上行人側目圍觀,令我坐立難安。
信徒的虔誠恭敬固然感人,但是我自覺福薄德淺,受不起如此盛情供養,因而起了不要再到高雄的念頭。但是當我啟程北返,剛坐上車時,信徒翁陳盆老太太跑到我的車窗前,對我說道:「師父!你一定要再來喔!」
那一句話,我不知聽過多少人講過多少遍,但是當時她那種渴望的音調與誠懇的態度,深深地叩擊著我的心房。正因為這「一念」的感動,我決定與高雄再續法緣,因此,才有後來的佛光山。
曾經,高雄市市長陳武樟有意將壽山公園的忠烈祠交給我改建佛寺,但唯一的條件是維持「忠烈祠」原名。我自忖為一介衲僧,豈可寺主不做,而去做祠主?於是我建議改稱「忠烈寺」,以正視聽。然而議會不允,我也只好作罷。
一些人為我惋惜,覺得我平白失去大好機會,但是更多的信徒因為我這「一念」的堅持原則,更加肯定僧格的崇高。
後來,高雄的信徒決定為我覓地興寺,壽山寺於焉迅速落成。不久,隨著信徒與學生的增多,打算另闢寺院,經過多方查訪,我們看上澄清湖畔一塊景色優美的土地。
正決意付訂金的時候,一個徒弟說道:「我們如果在這裡建寺,蔣中正總統來澄清湖時,就可以順道來此禮佛了!」我聞言心想:建寺安僧是要使大家專程來開法修道,不是讓人順道冶遊觀賞的。我們為什麼不沾佛光,而去沾湖光呢?
就因為這「一念」的覺醒,我不惜放棄購買的打算,因而與澄清湖失之交臂。但是我至今不悔。
一念悲怒
一九六七年時,我無意間聽說越南褚姓華僑全家大小陷於經濟困境,正欲一死了之。我當下就決定籌錢購買他所擁有的一片荒山,為其解困。
為了這「一念」的悲憨,我不知花費多少唇舌力排眾議,因為那裡既沒有秀麗的山光水色,也沒有便利的公共設施,盡眼望去,有的只是滿山的刺竹,遍地的芒草。
好不容易說服大家,接著就是千辛萬苦的開山工程。經過一番艱難的奮鬥,荒山野地才呈現出寺院的初貌。今天佛光山能有這番繁盛的景象,全都是二十八年來不斷努力開發智慧、勞力的結果。
回想我這一生從俗家到出家,從大陸到台灣,從宜蘭到高雄,從壽山寺到佛光山,乃至從國內到海外,雖然無一不是「一念」所造成的結果,但是其間不論是出自無心的「一念」、勇敢的「一念」、感動的「一念」、慈悲的「一念」,我都心甘情願地堅持那「一念」,做好那「一念」,甚至為了「一念」吃盡苦頭、受盡委屈也從不怨悔。
雖說這「一念」是突發的,卻絕非偶然,因為這「一念」的興起就如同道怤禪師拈毛開悟,香嚴智閑擊石見性一樣,是經過多少時日將全副身心投人佛法的結果啊!
我雖然擇善固執,往往以一生的歲月來堅持「一念」的實踐,但是我並不固守已見,剛愎自用,而能察納雅言,回頭轉念。
一九五七年,我曾經接到日本大正大學的博士班入學通知。當我正準備負岌前往日本時,朱殿元居士和我說:「師父!在我們心目中,您是師父,地位比博士還要崇高,為什麼還要去攻讀博士學位呢?」 我當下汗顏,自忖所言甚是。我已棄俗出家,以弘揚其理,淨化人心為己任,我的地位、我的使命的確非比尋常。
我又想到:人活著,不僅是要為自己打算,更要多為別人設想,我今天既然已經是他人的師父,卻還要遠赴東瀛,以日人為師,讓我的徒眾情何以堪呢?
就在這「一念之間」,我放棄了深造的打算,但是我末曾感到絲毫遺憾。因為,我將研究學問的心力放在弘法利生上,施設了更多的佛教事業,利濟了更多的有情眾生,自覺人生更富意義。
一念三千
經云:「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天堂、地獄、喜樂、憂愁,乃至生、老、病、死無非都在我們的「一念之間」。我一生當中,所遭遇的阻撓、傷害不知凡幾,但都因為我時時持有樂觀進取的念頭,故能轉危為安,化難為易。
我以為,生死只在「一念之間」,如果我們能在生時妥善運用時空,多做益事,則臨死何懼?如果我們能在平日為自己寫下歷史,為社會留下貢獻,則雖死猶生。
反之,如果我們多行不義,無惡不作,則即使藏身密室,服食仙丹,依然常懷恐怖,生不如死。如果我們吃喝玩樂,無所事事,如同行屍走肉,則雖生又何異於死呢?
所謂「一念慎心起,百萬障門開。」「一聲南無佛,皆共成佛道。」貪填愚癡,邪見我慢,雖起於小小的「一念之間」,卻足以毒害心靈,鑄成大錯。如果我們能及時到諸佛菩薩前合掌懺悔,能及時反省纖悔,則「一念之間」,又是另一番風光春月的景象。
佛教說「一念三千」,「一念之間」,不但影響我們自身的行為舉止,對於整個社會也有著莫大的關係。所以,我們應該慎於「一念」,時時在起心動念處觀照反省,將自己當下的每「一念」都安住在慈悲、般若、大眾、佛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