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經濟學者常喜歡舉一個譬喻: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代表私人企業冒險犯難的精神,事後的報酬也頗有分紅的味道;鄭和七度下西洋則是公家任務,雖航渡遠洋,做到宣揚國威,但因缺乏私利動機和後續開發,並沒有經濟利益。結論是「同樣一件事,公營和民營做起來就是不一樣!」
時空拉回到今日的台灣,公民營之間的差異也隱約有脈絡可尋,尤其是在以往公營事業一家獨大的市場領域中,彼此的相互較勁,不但打破舊有市場規則,更使公營與民營顯得壁壘分明。
過去的公營事業,一手撐著政策保護傘,一手掌握多數資源,肩負帶動民間發展的任務,在多種市場獨占已久。現在隨著政策保護漸失,民營化的呼聲沸沸揚揚,公營事業正站在去與留的十字路口當中。
然而,最直接的挑戰都是來自漸具實力、伺機而動的民間業者。這些搶進市場的業者,有的不滿公家獨占,從正面搶食;有的在商機需求下,採側擊侵蝕。一場公營與民營的戰爭,就地開打。
反獨占
追蹤導火線的由來,民間對公營事業長年來獨占市場產生反彈,往往是戰爭的引爆點。
上大商務總經理陳俊發原先在高雄經營補習班,每次郵資調漲,一年就要多出數十萬開支。一年前他掛出國內第一家民營郵局的招牌,名片背後還印有價格表,印刷品資費比郵局低一元,現在上大民營郵局每天的郵件量是全國的三十分之一。陳俊發翻出郵政法規;「信函指定郵局專送,沒關係,我就送印刷品和新聞紙。」他批評郵局作業有太多不合理處,民間只要做到效率,市場就有可切入之點。
豐年工業十年前關掉了經營困難的紅糖廠,由於無法突破民間不得製造蔗糖的禁令,轉而嘗試生產當時國內尚未做過的果糖,如今價格低廉的果糖,已吃掉五分之一的砂糖市場。豐年協理蔣總誠記得,過去工廠買糖要先向台糖申請,有時還得大老遠的到花蓮載糖回來,「台糖被保護太久,老大作風叫人受不了。」
百仙製藥因所生產的參茸藥酒商標和公賣局的參茸酒類似,雙方曾有爭議,協理郭昭泉忿忿地指陳公賣局把「本來是藥酒」的參茸酒,列為一般酒類而納入專賣條例,「日據時代日本人用專賣條例管台灣也就算了,現在為什麼還要沿用這套不合時宜的制度?」他質疑。公賣局某位主管則公開在媒體上宣稱:「獨占不是罪惡」。
或許獨占不是罪惡,但整個社會愈來愈講求自由競爭的時候,都無可避免地成為眾矢之的。
八十年二月公平交易法公布,可能因濫用獨占地位、排除競爭者的公營事業,經行政院許可後,只能再享有五年的保護期。如今保護期限還剩下兩年多,但民間業者已由觀望轉化為行動。
做了多年油品獨家生意的中油,正準備以「新興煉油廠及石化增產計畫」,為將來的油品市場開放及民營化暖身,東帝士集團都搶先一步,提出綜合石化投資計畫,趕在石油業法開放民間經營油品之前,先煉製油品。「東帝士七輕」和「中油八輕」為開放前夕的油品市場,帶來一陣山雨欲來的翻騰。
學者和業界左佔右算,七輕八輕若同時投產,將造成供過於求,主張兩案合併的聲浪隨之而起,連經濟部也出面撮合。只是,這些期望卻卡在公民營截然不同的體制上。
無可消弭的隔閡?
「中油是公營事業的產物。」東帝士集團東雲投資副總經理黃丙喜認為,國營的中油過去享受特權,如今要付出預算受到控制、資金調度不良的代價。中油的預算能否順利通過層層關卡,有太多變數,中油堅持要做八輕,東帝士也不願投資案合併而由中油主導。「這不是中油和東帝士的問題,」黃丙喜強調:「是公營和民營的差別。」
彷彿是道無可消弭的隔閡。你指我包袱太多、走得又慢,我說你缺乏基礎、衝得太快,各行其路似乎是不得不然的結局。
面對民間業者和獨占的公營事業的隱隱對陣,國營會副主委葉曼生搖頭慨歎,覺得大家都只看到國營事業獨占的一面,但是國營事業也要擔負很多民間沒有的政策性任務。台糖每年補貼蔗農八億多元,還是要繼續照顧蔗農。「不執行任務,就不算國營了。」台糖副總經理鄭鴻財說得直接。
國營事業被形容為「三多三少」;法令多、公婆多、員工多;彈性少、活力少、員工和公司的關係少。不該用的人走不掉,該用的人進不來,葉曼生承認這是國營事業的悲哀。
「不是公民營之分,而是經營人的理念和心態。」民間最大鋼鐵集團燁隆企業總經理郭炎土觀察。曾擔任中鋼生產部門副總的郭炎土認為,如果國營自認老大,占據資源而沒有貢獻,自然會遭到非議。正在籌建精緻一貫作業鋼廠的燁隆,認為只要和中鋼能彼此相容,甚至不排除聯手做第三個大鋼廠的可能性。
只是資源既多,樹大自然招風,即使國營事業有不得不然的苦衷,其獨占的事實仍難見容於企圖心旺盛的民營企業。豐年工業協理蔣總誠強調,除非國營能把市場守得涓滴不漏,「只要破個洞,民間就鑽。」
放下身段做生意
民間鑽出來的洞口愈形擴大,成了國營事業必須正視的問題。
「政府應該承認公平競爭的時代已經來臨。」對國營事業頗多研究的政大企管系教授吳思華坦率指出。國營企業擔負的社會責任,可以在區域發展的前提下繼續存在;而過去在產業發展中的帶頭作用,則應漸漸淡出,轉化為民間公司的型態參與開放競爭。吳思華認為,對國營事業來說,定出明確的開放時間表,比不明確的保護更好。
開放之後,公營事業扛了多年的政策重擔,又要落在那裡?飽嘗任務滋味的各國營事業,一致要求政府應該給予合理的補貼,「人家民間是無擔一身輕,我們公家是背沙袋在跑,這怎麼比?」一位國營事業主管形容。
前經濟部長趙耀東曾提出「國有民營」的構想,企業體是公營,但是用人、用錢,政府管得少,運作起來有民營的靈活,這是許多國營事業心儀的模式。雖然現行體制給不了這樣的空間,國營會葉曼生還是常常叮嚀各國營事業;把做公務員的心態變為做生意的心態,來面對競爭。
公營事業要試著習慣競爭、調整角色,民營企業也有功課要做:如果政府不接下公營事業的擔子,那麼,這個擔子就必須由參與競爭的人共同分攤。讓所有的選手,都站在相同的起跑點上,「利益均霑,責任和義務也都要一樣。」中油副總經理郭雍點頭贊同。
沒有包袱的民營企業,可以做到效率和利潤,「但是好像少了一些什麼,」一位民營主管思索片刻:「大概是公家給人的安全感吧!」也許不必有公家那麼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但民間既已打破舊有的格局,在構築新的市場體系時,考量的層面就要更大更廣。「不要讓利益導向成了社會潛在的負擔。」政大教授吳思華提醒民營業者。
獨占市場的開放已成定局,當群雄並起,誰會是戰國時代的盟主?
有民間業者等著看好戲,「現在公營被搶了市場就哇哇叫,再不改,以後會死得很慘。」
也有公營事業反駁:「公家資源哪是一朝一夕就搶得過去?而且我們一直在想辦法民營化。」
以後有得拚
國營會葉曼生樂觀地認為,民間的實力會慢慢趕上,國營事業的民營化也會繼續做,彼此互相調整之下,「以後還有得拚。」
也許以前很少有人想過,民間企業居然敢向獨霸一方的公營事業挑戰;而這些獨占了幾十年的市場,居然有一天也會敞開大門。當公營事業遇上民營對手,會是針鋒相對的宿敵?還是相輔相成的搭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