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吳念真11日受邀至台北科技大學「蕭萬長先生人文與社會科學系列講座」開講,暢談溝通和創意。吳念真說,創作來自於生活觀察和個人生活經驗,閱讀則是打好基本功。
吳念真說,現今的人看事物常看表面,書看不懂,就怪書寫得爛;電影節奏慢,就說電影拍得差,坊間許多流行作品千篇一律,缺少獨特性。他鼓勵同學學習獨立思考,唯有經過自己思考、展現個人特色的創作,才能感動別人。
北科大本學期推出「蕭萬長先生人文與社會科學系列講座」,已陸續邀請歷史、藝術、文學領域的國寶級大師,吳念真壓軸登場,展現說故事的功力,現場笑聲不斷。前副總統蕭萬長也到場聆聽,並以系列講座主人身分,頒發聘書給吳念真。
以下為演講精華:
我們這一代受到作家黃春明的影響非常大。我當兵時看《鑼》,一邊看、一邊哭。這些小說帶給我最大的震撼是,我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很多故事是我們熟悉的,但這些故事竟然可以寫成小說。
黃春明告訴我們,你眼前所看到、最感動的東西,才是你內心最終的東西。事實上,他大量閱讀,並將人生體驗變成創作,對我來說,也是一樣。
人生體驗成創作 當一個講故事的人
以前人家常問我,你人生有什麼規劃?我是從瑞芳礦區出來的孩子,16歲到台北來,根本沒有資源做什麼人生規劃,只要逮到機會,就好好做事。
我會打蠟、糊壁紙、很會切東西,切黃瓜比賽我一定贏你;我還當過西藥房小學徒、清潔工人、待過醬菜店。這個過程中,我認識許多不同行業的人,聆聽不同故事。
有一天,你覺得心裡充滿非常多東西,想要告訴人家,通常透過兩個途徑,一個是講出來,另一個或許你會開始寫東西,寫自己的故事,或寫別人的故事。我真的不是一個創作者,我只是一個橋樑,我只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我很喜歡講這個故事。我爸爸非常嚴厲,他一輩子跟我講的話大概沒超過200句。八歲時,一天早上,我正在刷牙。我爸對我說:「你等一下去宜蘭,把阿嬤忘在姨婆家的雨傘拿過來。」
我家在九份和猴硐中間的山上,要走一個小時山路、坐火車、再轉搭公車才能到姨婆家。我心裡想,可以出去玩了。我阿嬤開始罵我爸:「你不要兒子了是不是!」
我爸爸說,他念到小學二年級了,已經識字了,如果這個小孩去宜蘭找不到路,還不知道怎麼回來,這小孩不要養也罷。他也沒給我錢,只給我萬金油,讓我想打瞌睡時趕快擦一擦,免得坐過站。我還是去姨婆家,把雨傘拿回來。
我兒子國中畢業那年,他說要到美國看表哥表姐。我說,好啊,你自己去啊,老子沒空陪你去。他就自己開始計畫。他阿嬤聽到快瘋掉:「你不要兒子了是不是!」
我說,他國中畢業了,會看英文了,如果這個小孩自己去美國,還不知道怎麼回來,不要養也罷。他還是去了,也還是回來了。
代寫信、台語讀報給鄰居聽 走進對方世界
我小學三年級時,是村莊非常重要的人物。當時送報生大約下午送來報紙,礦工四點多下班,他們想知道發生哪些重要事情,但是不識字。
我爸爸說,明天你去念報紙給厝邊聽。各位你試試看,你把一份報紙拿來用台語念。我當時還沒念到一半,就被爸爸罵,你在念經!我沒辦法把報導轉成她們聽得懂的語言啊!
後來我學會,把新聞全看過一遍,再把它想成故事,用這個方法告訴他們。認清溝通的對象,這非常重要。很多知識份子有個壞習慣,自己懂的東西,以為全世界都懂。我和同學講故事,和其他歐吉桑、歐巴桑講故事的方法是不一樣的。
當時村裡大部分的人不識字,常請一個阿伯代寫信。有些媽媽會請阿伯寫信給去城裡工作的小孩,請他們寄一點錢回來。但她的口氣不會很好:「你跟那個囝仔說,厝裡沒錢,攏死了了……。」
阿伯寫道:「你的孝順我們都看得到,家裡缺錢,如果你有,多少寄一點補貼。我們都思念你,希望你在城市也要好好保重。」他問媽媽說,這樣對不對?媽媽說,對啊。
後來有一天,他把我叫過去。他說,阿伯替人家寫信,有一天也會老、也會死,「我如果死了,就沒有替人家寫信了。」他要找一個人接班,就是我。那時我哈雷路亞都要唱出來了,頭上簡直有光。
他從背後拿出一本書,叫我回去讀。那本書通通都是應用文,第一封信就是寫給祖父母的信,什麼「祖父母大人尊前」「敬稟者」,我全部看不懂。
但我還是幫村民開始寫信,糊里糊塗寫了幾個月。有天,阿伯要我把信拿給他看。我像交作業給老師一樣。他一看大笑,因為那本書我只看第一頁,不論寫信的對象是誰,我都寫「尊前」「敬稟者」。
寫信以後,開始介入很多大人的事。有媽媽叫我寫信給遠方工作的兒子,說媳婦不孝;第二天,媳婦來寫信給先生,說婆婆令人討厭。還有人想寫信借錢,聽到我念給他的回信,一臉心酸和無奈。
那封信件本身其實沒有意義,是那些情境與畫面,讓你好像已經走進那個世界。從小,我是這樣被訓練的,到現在會走上這條路,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創意非憑空而來 多與人接觸
把許多人生遇到的素材,或閱讀過程中被撞擊的東西,拿出來與人分享,經過自己整理、再傳播出去,這是另外一種創作。這個過程,我覺得滿有意思的。
很多創意,並不是你坐在那邊想,創意就會進來。你一定要對人有興趣,對人在時代所經歷的事情有興趣,而且有想去瞭解的動機。在我與人接觸的過程中,其實好像閱讀另外一本台灣歷史,或台灣鄉村史。很多小故事,可以彰顯一個大時代,也可以觸動許多回憶。(柯曉翔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