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說,科學家應該多關心社會問題,尤其應該多關心科學對社會的影響。似乎大家都認為,只要科學家肯稍稍注意一下嚴重的社會問題,別花那麼多時間在次要的科學問題上,事情就會成功。
在我看來。科學家其實是常常在思考這些問題的,只是沒有全心的投入--原因是,我們知道自己並沒有解決社會問題的妙方,我們知道社會問題遠比科學問題困難,我們雖然思索,通常也無能為力。
科學家面臨科學以外的問題時,就如同任何其他人一般沒有創見--他談起科學以外的事情,和其他非本行的人一樣無知。我要談的「科學的價值」,不是一個科學問題,所以正好可以作為例證,來證明我上述的論點。
天堂與地獄之鑰
科學的第一項價值是大家所熟悉的。有了科學知識,我們可以做各種事情,製造各種東西。當然,製造出的東西若是「好」的,這不只要歸功於科學,還要歸功於道德的抉擇。有了科學知識,人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科學本身並不指導你為善或是為惡。
在一次檀香山之旅中,我學到了表達這個尋常人性問題的另一種方法。在一座佛寺裡,住持為觀光客講解一些佛教的義理,最後他用一句佛教偈句作結,讓人永難忘懷。他說:
「人生而擁有開啟天堂之門的鑰匙,但這支鑰匙也可以開啟地獄之門。」
那麼,天堂之鑰的價值何在?真的,假如沒有人明白指示我們如何區分天堂之門與地獄之門,使用鑰匙就變成危險的事。
但是,鑰匙當然有用,沒有它怎麼進入天堂?沒有鑰匙,空有指示,並無意義。科學雖可能為世界製造出可怕的災難,其價值卻不容否認,因為它就是能製造出東西來。
科學的另一項價值是,一種知性的樂趣;有些人在閱讀、學習和思考科學問題的過程中得到,有些人則在實際研究科學中得到。這一點很重要,那些要求我們負起社會責任的人,對此不夠瞭解。 這只是純屬個人的樂璉,對社會整體有沒有價值?沒有!但關心社會的目標也是一種責任。我們的社會是不是應讓人們有樂趣呢?如果真是如此,則享受科學的樂趣與其他事物同等重要。
進入想像世界
科學帶來的世界觀,也不容低估,科學引領我們進入各種各類的想像世界,其奇妙有趣遠勝過古往今來詩人和愛做夢的人的想像;這說明自然的想像力,遠非人類所及。
例如,我們人類全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附在一個旋轉的大球上,其中一半的人還是腳朝上,頭朝下的,那球卻已經在空中旋轉了幾十億年之久,這樣的想像力,要比人類想像出來的,大家坐在象背上、象站在龜背上、龜游在無底的大海上這種說法高明許多。
我常常獨自思考這些問題,從前的人是無從想像的,因為他們沒有今天人類的資訊。
試想我單獨一人,站在海邊沈思。
洶湧的海浪,蘊含山樣多的分子自顧自走千萬億個小東西,堆砌成浪頭的一致打從洪荒初闢混沌未開之際年復一年驁濤反覆拍遍海岸卻是為誰又是為何?這是個死寂的星球誰能欣賞浪濤之美?
不能止息只因能量催動陽光無情蒸騰不由得散入無垠天空微不足道的水分子能讓海洋咆哮
深海中小分子彼此重複模仿組合成新模樣複製自己於是又是一首舞曲奏起生物--。原子、DNA、蛋白質的團塊變大變複雜舞步更交錯迷離爬出搖籃踏上堅實的地面站在這兒的已經是有知覺的分子會好奇的物體海濱獨立思索著:我--這個奇觀是原子組成的宇宙也是宇宙中的一粒原子深入探討任何問題時,一再感受到同樣的震顫,同樣的敬畏和神秘。知識愈多,愈能領會深沈美妙的神秘,誘使我們繼續鑽研。不必擔心得不到具體答案,懷著喜悅和信心,我們翻轉每一顆石頭,都會發現想像不到的新奇東西,引發更有趣的問題、更奇妙的神秘--絕對是偉大的探險!
欣賞科學樂章
的確,不懂科學的人未曾經歷過這種特殊的心靈體驗。沒有詩人為它作詩,沒有藝術家為它作畫,我不懂為什麼。難道沒有人受到宇宙之美的感動?至今沒有歌者吟唱科學的價值。科學的時代還沒有來臨。
或許,聽不到禮讚之聲的一個原因是不知如何欣賞科學的樂章。例如,科學論文敘述:「老鼠腦中放射性磷的含量在兩星期內降至原來的一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老鼠以及你我,此刻腦中的磷已經不是兩星期前的磷,腦中的原子不斷地更新:以前在那兒的原子現在不在了。
那麼,我們的心靈到底是什麼?這些有知覺的原子到底是什麼?是上星期吃下肚的馬鈴薯?這些原子記得我一年前心裡的想法,而我一年前的心靈早已萎謝消逝了。
一旦知道腦中的原子會在短時間內新陳代謝,我便瞭解,所謂個性、特徵,不過是一式圖樣或一首舞曲。原子進入腦中,舞了一曲,然後離去 新的原子不斷接替,記得昨日的舞曲,踩著相同的舞步。
我們會在報紙上讀到這樣的報導:「科學家說這項發現可能有助於找出治療癌症的方法。」報紙只對一種觀念的實際應用有興趣,而不關心概念本身。世人幾乎都看不出概念本身的重要性,只有一些孩子可能理解;而能理解類似概念的孩子,就可能成為科學家。假如要等他進了大學才學會,就太遲了,因此我們一定要努力向孩子解釋這些概念。
再談科學的第三項價值,這是比較不直接的一項。科學家常有無知、懷疑和不確定的時候,我認為這樣的經驗是非常重要的。
當科學家不知道問題的答案時,他感到自己無知;當他對研究結果不太篤定時,他滿心狐疑;即使他對結果很確定,他依然保留懷疑的餘地。
我們知道,自認無知,保持懷疑,是進步的最重要基礎。科學知識中包含了種種不能確定的說法,有些非常不確定,有些大致可以確定,但沒有什麼是絕對確定的。
科學家對此習以為常,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體認到這一事實。
早年的科學界充滿權威心態,我們是歷經奮鬥抗爭,才得到懷疑的自由。這場抗爭深沈又強大,我們從此可以質問,可以懷疑,可以不確定。我們決不能忘記這場抗爭。更不能失去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權利。
解開生存之謎
自古以來,人類不斷探索生命的意義,知道要能找到行動的方向和意義,就能發揮人類巨大的潛能。許多人嘗試解答生命意義的問題。但眾說紛云,想法不同的人往往彼此痛惡,認為對方把人類的偉大潛能誤導往一條死胡同去。事實上,
正是因為人類長期以來基於錯誤的信念,而嚴重扭曲行進路線,哲學家才得以瞭解人的無限潛能。我們的夢想是找到一條康莊大道。
那麼,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們能解開生存之謎嗎?
把所有的知識加起來,包括古人所知以及今人的新知在內,我們得坦承我們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但承認這點也許就找到了康莊大道。
這想法不新鮮,理性時代就有,是創造民主的先賢所遵奉的信念。他們認為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治理國家,因此想到應該設計一種體制,讓大家發揮創意,嘗試新方法,行不通就打消,再試別的。這是一種試誤系統。
十八世紀捧,科學界已證實此法可行,早在那時,留心社會發展的人已經看出容許嘗試就能帶來機會,要向未知的領域探索,必須有懷疑的自由、討論的餘地。要想解決一個未曾解決過的問題,就得開啟通往未知的門。
我們還處於人類史的黎明階段,自然有滿手的問題待解決。但前頭有幾萬年的未來;我們的責任是盡力去做,去學習,改善做事方法,傳承下去。我們有責任不把包袱留給子孫。
在莽撞幼稚的文明早期,我們有可能鑄造嚴重的錯誤,長期妨礙文明的成長;我們現在還如此年輕無知,若以為擁有答案,就可能鑄下大錯。如果我們禁止討論、禁止批評,宣稱:「各位,這就是答案,人類得救了!」,那麼人類將禁錮於我們目前有限的想像力,長期受到權威的壓制。這種事情過去已經發生多次了。
重視自由思考價值
身為科學家,我們深知自承無知才能有重大進展,有思考的自由才能結出豐碩的果實,我們有責任告訴大家這種自由的價值,教導世人不要怕別人質疑,反而應樂見別人提出疑問,多加切磋討論,同時,我們還要把爭取這份自由,視為對未來世世代代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