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是畢業的季節,也是美國政治名流穿梭各校園的畢業典禮,以貴賓身分演說的時候。今年,密西根大學的畢業典禮請布希擔任貴賓,他的演說招惹出一陣非議和喧嘩。爭論的主題是「政治不犯錯」(political correctness)這個字眼。
布希說:「思想及言論自由,乃是人類自由中最基本及最值得珍視的項目,但現在,整個美國,甚至許多大學,這種自由卻正受到攻擊。」「在校園中,正有人對他們認為政治上犯了錯誤的言論進行迫害。」根據布希演說的脈絡意義,他攻擊的對象顯然是美國校園內的女權團體和種族平等團體,以及校園新左翼。他在演說中所玩弄的,乃是「政治不犯錯」和「政治上犯了錯誤」這一種語言符咒和語言暴力。
近年來,美國校園出現了「政治不犯錯」這個流行詞。麥克斯冷納(Max Lerner)這位老自由派作家說:「這代表了校園麥卡錫主義的蔓延。」這是一種堅強的右派,認為自己的政治才是正確的。
今年三月賓罕頓紐約州立大學有一群學生抗拒這種潮流而組織了社團,根據紐約州大的校園報紙報導:「它被另外一五0個學生攪場,有些人還帶了棍棒。」美國「新聞週刊」反諷的警告學生:「以後談問題要小心了,在談論性、種族、理念等問題的時候,現在已有了政治上不犯錯的談論方式。」
以「犯錯」、「不犯錯」這種語言概念來談論問題,如果我們稍事查考,或許會發現,它的始作俑者乃是史達林和毛澤東。在他們的辨證邏輯裡,任何社會都有矛盾,生產工具和生產關係、上層結構和下層結構等的矛盾乃是「敵對性的矛盾」,是「敵我矛盾」;但無產階級革命成功,集體所有制完成後,即再無「敵我矛盾」,但卻會有另一種「非敵對性的矛盾」,它是「人民內部矛盾」,也是「思想正確和不正確的矛盾」。
用語言打擊異己
如果我們讀共黨文獻,或許會發現,「犯錯」及「不犯錯」,「正確」及「不正確」這種字眼在一九五0至七0年代相當泛濫。它是打擊異己最有效的語言武器。將語言當作武器,它的殺傷力絕不下於槍炮。「正確」或「不正確」;「犯錯」或「不犯錯」,這種介於「事實」與「道德」中間地帶的含糊名詞,過了幾十年,現在卻成了校園麥卡錫主義的新流行,甚至貴為總統,都在使用這種集體主義的語言在搞政治。
布希的演講引喻失義,心態可疑,在美國受到極多抨擊。「紐約時報」有幾個作家的評論最值得誇讚。著名的路易士(Anthony Lewis)質疑的說,布希這種說法,「乃是以政治破壞憲法」。他指出,布希希望制定法律禁止燒國旗「上次選舉時抨擊對手的許多招數,甚至以一名黑人強暴犯作為符號式的打擊目標,這些都是「政治」;但對美國憲法精神都正進行殘害。
另一著名作家沙斐爾(William Safire)為語言專家,它在「紐約時報」上的語言專欄一向為世人欽佩,他就指出,諸如「政治不犯錯」這種辭彙都是專制式的侮辱字眼,違背了談論問題的基本道理。
美國這個國家有時候讓人討厭至極,但最可貴的是,每當有爭論,我們總是會看到許多真誠且有見識的聲音出現。布希的演講引發出許多爭論,但憲法應當有高於政治的價值,人們在使用語言時必須知所反省等深入的觀念都立即被提了出來。爭論平息後,人們對憲法和語言又多了一層認識。
政治低於憲法,語言常帶暴力,布希一席話所引起的風波,對政治和憲法不分、語言暴力充斥的台灣,難道不也是一次機會教育嗎?
(南方朔為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