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畫眉鳥的歌聲,可以找到青蔥的樹林;跟隨幽冷的山泉,會來到煙波浩渺的湖海江河;但若追蹤春天的腳步,聽黃鶴枝頭報訊,將發現一塊名叫「江南」的溫柔水鄉。
這裡遍地春光、一片新綠,阡陌交錯的水稻田、桑田,像一方方切割平整的青玉,碧琉璃般的河塘裡,十來隻白鵝慢慢划過,飛濺起點點浮萍,田疇間稀疏的臨水民宅白牆也叫粼粼的波光染上一抹若有似無的淺淺翠痕。
春天彷彿永遠停駐在江南,一位古代詩人就曾經建議:「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三千年前屈原的「離騷」問世以來,江南一直是中國文學、藝術高度發展的文化源頭;而靈秀、柔婉的江南女子以一雙雙巧手織繡出絲綢錦緞,早在七百年前的南宋便已名揚中外,吸引西方商人穿越沙漠險阻的絲路,到中國求購絲綢。
水就是財富
江南也是中國最富庶、物產最豐美的「魚米之鄉」,蘇州、杭州甚至被拿來與「天堂」比美。即使在今天,江南依然是中國經濟區域中的菁華。根據上海社會科學研究院的一份報告,江南一帶每年創造的農、工業總產值占全國的一半,「上繳」到北京的財稅收入也是國家歲入的二分之一強。
追溯江南的富庶,或許當從地理因素說起:被稱作「江南」的這塊土地,大約包含長江南岸、五嶺以北的範圍,總面積還不到中國的二十分之一,境內河湖密布,有「水鄉」之稱。中國人迷信水代表財富,而在多水的江南,水是確確實實的財富,人們在水中捕蟹養魚、用水灌溉綠油油的稻田、桑田,肥美的「水土」讓江南富甲天下。
古稱「江南第一州」、建城兩千多年的南京,共有十個朝代在此建都,與西安、洛陽、北京同為中國的四大古都。
從馬路上看南京,整個城市被江南的濃綠層層密裹,四列高大的法國梧桐,分別隔開四線道與人行道,每兩列之間枝葉橫空交抱,宛如綠色的隧道。
二千多年前,諸葛亮登上清涼山,忍不住發出「鍾山龍蟠,石城虎踞」的讚嘆。由紫金山(即鍾山)四望,南京的確有「首都」的雄壯氣勢。
紫金山上的中山陵,是偉人長眠的陵寢。石階層層,從下仰望,中山陵並不高峻,拾梯而上,卻是石階上仍有石階,看來設計者充分掌握了 國父平易近人與偉大人格的兩種特質,將之融入陵墓建築風格裡。祭殿中坐著五公尺高、眼神睿智深沈的 國父白石雕像,底座刻有他從事革命宣傳,向村夫農婦解說中國命運的浮雕;背後兩壁黑色大理石牆面,金字刻寫著整部「中華民國建國大綱」,似乎仍在殷切叮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新屋仿古
「回首南朝無限恨,杜鵑聲裡過秦淮。」秦淮河流過夫子廟旁。現在的秦淮,是小市民閒暇流連的市集,早已不見六朝風韻。街道上百業雜陣,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攤販,塞滿整條街道。
幾個嘻鬧的少女停了下來,紅著臉的一位扶著女伴的肩膀,褪下右腳的高跟鞋,交給賣強力膠的小販修理;人民幣四角一支的強力膠在這裡是可以「零賣」的。河岸邊圍起欄杆,那是國營茶座,儘管夜市燈火如晝,是做生意的好時機,服務員還是早早掛起打烊的告示牌,下班回家了。倒是河面上向政府繳租的船夫仍熱切的向遊人兜攬生意。
「六朝金粉」的烏衣巷、朱雀橋,不見舊時王侯的富貴驕氣,連「重擔歇山」的清代建築都寥寥無存,「新房子也是仿古式的,可是仿得太新、太假。」南京大學一位學生感慨的批評:「都是在騙觀光客。」
急於「搞活經驗」、「推動旅遊、支援四化」的中國大陸,近兩年來積極開拓觀光資源,賺取外匯,逐步重新修繕文革時代所破壞的古老文物。殘垣斷瓦、衰草蕭蕭的明代午朝門遺址外,搭起兩層樓高的鷹架,忙碌的工人正以二十世紀的手法仿建兩、三百年前的皇宮大院。
沿著往雨花台去的公路兩旁,挨擠著想「發觀光客財」的個體戶小販,清一色賣的是五彩瑩潤的雨花石。「好的雨花石現在不好找,」一位出租車司機小劉抱怨:「什麼好東西都給外賓買光了。」彷彿印證他的話,雨花台烈士陵園那條用雨花石鋪成的行道上,坑坑洞洞,原來的雨花石都被硬撬下來出售。
今日的南京,六朝繁華早已隨石頭城下的淘淘大江遠遠退走,只有市中心三十七層樓高的金陵酒店,與南京人最自傲的長江大橋,勉強撐起一絲富麗堂皇的氣象。
明珠般鑲嵌在江南的綠色平原上,面積超過半個台灣島的太湖,是中國第三大淡水湖。沿著太湖都是江南最富饒的幾個鄉鎮,農村中頗有幾分「婦女頂起半片天」的景象,黑瓦白牆的老式平房不是建在田間,就是傍著水渠。屋旁曬衣架上迎風飄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衫褲,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婦女坐在屋外,低著頭在木製繡花繃上刺繡,這項副業的收入往往高過男人種稻所得。
水中採菱、收純菜也全是婦女的工作。圓而深的木桶,僅容得下一個成年人蹲坐,年輕的農家婦女就坐著這種形似澡盆的木桶,在田田的蓮葉與叢叢布袋蓮間穿梭,雙手不時伸入水面,撈起濕淋淋的水生作物。
江南城市中,無錫離太湖最近,太湖流域生產的米、魚、蠶絲都以無錫為集散地。明代,無錫就是著名的「米市」與「布碼頭」。但是在鄧小平主政前,「米市」、「布碼頭」竟也出現無衣無食、甚至餓死人的現象,「現在好太多了,」在合資企業工作、三十歲的下宏光指著太湖岸農田間新造的仿洋式兩層小樓說:「農民富得可以蓋新屋。」
到無錫的人,一般不會錯過稱為「太湖佳絕處」的黽頭渚。這裡曾經是江青酬庸作協主席郭沫若,特別「賞賜」的私人別墅。
站在在黽頭渚小丘上俯瞰太湖,碧波萬頃,水天蒼茫,別有一番開闊氣象,近岸處有漁民用浮杆細網圈出的一方方魚塘,湖面上漁船往來,並不張網捕魚,卻是丟下大綑大綑的草束,給魚兒當糧食。
幾千年來,中國人總將蘇杭比喻成天堂,這兩座江南最有名的花園城市,蘇州典麗秀雅,杭州明艷撫媚,各有不同的繫人心處。
坐船走大運河,一看到河畔徐徐接近的瑞光塔,蘇州就快到了。臨水築城、河道密如蛛網的蘇州,是典型的江南水城,民宅多半臨水而居,小橋垂柳、綠波帆影的景緻隨處可見。
欲把西湖比西子
蘇州特別以精巧的工藝美術品著稱,富有江南細緻特色的蘇繡、古色古香的宋錦、形態奇特的玉石雕刻、玲瓏奇巧的檀香扇、典雅精美的紅木飾品以及活潑生動的木刻年畫。
問起木刻年畫,老蘇州人馬上會指出「桃花塢大街」。街上的年畫商店橄比鱗次,老師傅在木板上刻著魚躍龍門、大慶豐年等吉祥圖飾。幾個外國觀光客徘徊在店前,望著條條幅幅的各路門神,猶豫著不知該挑個提劍的,還是選個持鞭的?
桃花塢大街也是明代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的故居,但現在已經找不到舊有的夢墨亭、魁星閣等房舍,僅存「桃花庵歌」石刻碑文一座,才子的風流倜儻,盡展於豪邁不羈的字裡行間。 「水光艷歛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自從北宋大文豪蘇東坡將杭州的西湖比喻為中國史上有名的美女西施之後,西湖的美一再為人傳頌。
漏雨趕往護寺
來杭州的遠人,多半是為一探西湖的絕色,沿湖周圍蓋滿現代化的賓館,像唐突了佳人的巨人高高聳立,拉開落地窗簾,整個西湖就在眼下,當然,「濱湖這面的房間總要貴一點,」華僑飯店的櫃檯小姐說。
撐一把繪有西湖風光的杭州綢傘,擋著細若針尖的霏霏春雨,走過斷橋、錦帶橋,到西冷橋,白堤盡頭的「平湖秋月」已在眼前,柳絲畔、綠蔭下處處可見依儂的情侶,南齊名妓蘇小小曾在此立下愛情的誓言:「何處結同心,西冷松柏下。」或者,人們對愛情的渴望與追尋,才是西湖年年吸引千萬來賓的答案。
從前西湖一直以灌田、飲水、通航、釀酒四大功能影響杭州人民的日常生活。歷史上治湖功蹟最顯著的白居易、蘇東坡留下白堤、蘇堤,讓後人誌念;西湖邊上更有無數英魂烈骨;南宋抗金名將岳飛、明代力拒北方蠻族的于謙、近代民主志士徐錫麟、秋瑾、章炳麟;西湖聯絡了多少中國人的心與命運。
從白堤到靈隱寺的路上,一早一晚總有絡繹不斷的虔誠信徒、胸前掛了黃色香袋的老嫗,天天走這半小時路程朝山進香。大雄寶殿裡香煙撩繞,九點八公尺高的金身如來前,三名滿面皺紋的老太太素衣肅容,合什跪拜。中國大陸自文革以來,鞭笞怪、力、亂、神,各地寺觀關的關、毀的毀。比起來,猶存香火的靈隱寺該算是少數倖存的異類。
這背後有個感人的故事,在文革時,紅衛兵動員要搗毀靈隱寺,浙江大學學生知悉後,幾千人漏夜趕往護寺,「兩邊對打,」三十六歲的杭州市民高彩珍回憶過往,語氣中仍有驚怖,「死了好多人,」一千六百年的古剎因此免除一場劫數。
破落的城市
今天的杭州人將西湖看成寶,有西湖,杭州不比任何名城差,就連國際大都會上海也壓不倒杭州,因為,「我們有西湖」,一位杭州美術學院學生在素描簿上塗抹西湖風景,傲氣十足的說。
走出西湖,杭州的破敗古舊,則令人不忍卒睹,灰樸樸的老街上,到處是年久失修的房舍,簡陋的竹木傢俱,牆上吊著貯物竹籃,與發霉漏水的樑簷,樁樁件件都訴說著落後與頹敗。「我們這兒是美麗的西湖、破落的城市,」一位出租車司機嘲諷的說。
「秀麗依然,卻負載著一個衰頹敗破的中國,」這不正也是江南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