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人生海海》由廖克發執導、編劇,魏雋展、陳雪甄主演,描述在台工作的阿耀久違地回到馬來西亞,與弟妹一起安葬父親,卻遇上宗教局來搶屍體。本片在金馬獎入圍5項大獎,包含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女配角、最佳原著劇本與最佳原創電影音樂。
出生於馬來西亞的廖克發,向來以細膩的影像語言,挖掘東南亞華人的歷史糾結與身份困境,從紀錄片到劇情片,他的作品始終圍繞著「離散、記憶與族群身分」這三條主軸,並以獨特的幽默與溫柔筆觸,將沉重議題化為帶著溫暖的故事。
廖克發在金馬獎一路留下清晰的創作軌跡:2019年以《菠蘿蜜》入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後,2022年以《一邊星星 一邊海浪》獲金馬獎最佳紀錄短片提名。而2024年的《由島至島》更拿下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成為他創作能量的關鍵里程碑。
今年,他再以劇情長片《人生海海》躍上金馬獎舞台,一口氣入圍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與最佳原著劇本,另外也提名了最佳女配角與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備受關注。

《人生海海》從一場馬來西亞華人家庭的身後事出發,將走私、宗教、身分證與家族記憶編織成三條交錯的敘事線,既荒誕又寫實。
廖克發以擅長的黑色幽默切入馬來社會的矛盾現狀,也透過主角返鄉的旅程,勾起一代又一代華人難以擺脫的身分流離。《人生海海》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廖克發的成長縮影,帶著觀眾走進他始終關注的故土與情懷。
以生命經驗出發,《人生海海》道出馬來西亞華人的困境

對廖克發而言,《人生海海》的創作源頭,是從生命中零散的記憶與情緒慢慢連結起來,許多靈感來自童年與在台求學時的經驗。那些無法言說的忿忿不平、對世界的困惑,以及在成長過程中,逼得人非得在「憤世嫉俗」與「幽默自嘲」之間找到生存方式。
「如果完全照著我成長的那套邏輯走,我其實可以活成一個非常憤世嫉俗的人,但我也可以選擇用一點幽默,把那些不公平的事情重新看一次。」
他分享,自己的父親就是一個非常憤世嫉俗的人,是典型對馬來西亞社會充滿不滿的華人,經歷過制度上的不平、族群間的緊張,也在現實與限制裡磨出一身像「蛇」一般的求生之道。
也因此,他一直想拍一個尊重自我生命困境的故事。不是悲情、不是矯揉造作,而是誠實地呈現出生於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複雜性。「我們有困境,但我們也是用盡力氣,想跟老天涯較勁。」他說,他不想害怕那些看似命中註定的艱難,更不想讓故事只剩下悲劇的單一面向。
廖克發也談到,馬來西亞華人的生命經驗,在國際視野裡往往難以被理解,但他拒絕被歸類成某種被憐憫的族群,「如果我們不把自己的複雜度講出來,我們永遠都是被同情的那一群。」
劇本創作歷經許多探索,挖掘真正問題核心

談起《人生海海》的劇本創作,廖克發坦言,前期構思花了極長時間。他始終反覆追問自己:「我問對問題了嗎?這個問題是現在社會需要的嗎?」對他而言,寫劇本從不是單純的故事架構,而是對生命議題的責任。他不怕冒犯觀眾,但不能不清楚自己為何而問、值得不值得去問,這些糾結,構成創作的一道關卡。
也因此,他在創作劇本時,常走進現實中的族群與家庭,與那些真正背負故事原型人物聊天,尤其當電影關注的是一群受難者,他更在意他們是否看得下去、是否能在片中找到痛苦的出口,廖克發相信電影的每一個決定,都必須對他們負責。
廖克發分享,自己的妹妹也是一個例子,她就是《人生海海》故事中,陳雪甄這個角色的原形,電影中還有一個弟弟角色,而他真的也有一個弟弟。
「我妹看了電影,或許會哭,她可能不太懂我在做什麼,她只覺得我在台灣拍電影、離開家。」對家人而言,他的成就是遙遠且陌生的,而他所達到的目標,對妹妹來說其實帶著一點自私的,因為自己就是離開家、父母就是妹妹在照顧,這也投射在《人生海海》的情境中。

他強調,一個國家、一塊土地若要有厚度,就不能逃避苦難的真實複雜性,他深知片中某些情節可能會引發反彈,「像我提到的冒犯,也許保守回教派就會很討厭某些橋段。」
因此,在劇本的方向一旦明確後,故事就能特別順利,所有掙扎與猶豫,最後都回到一個核心,如何在不簡化現實的前提下,把複雜的痛苦轉化為能被理解、被看見的影像,成了廖克發拍《人生海海》最重要的創作信念。
《人生海海》黑色幽默情節,來自真實發生的故事

《人生海海》中最逗趣的橋段之一,是華人父親皈依回教後,家人竟得「偷屍」才能完成後事,這樣帶著黑色幽默的情節,並非虛構,而是來自於馬來西亞社會真實發生過的事件。
廖克發指出,馬來西亞作為回教國家,宗教與法律牽動著家庭的深層結構。「在回教法裡,小孩的扶養權是給爸爸的,這樣的制度讓許多妻子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先生帶著孩子離家,造成極大的痛苦。」在他看來,這些事件揭露是長年被遮掩的衝突。
在馬來西亞,一旦皈依回教,便被視為終身不能改變的身份,甚至連未來出生的孩子也會自動被歸類為回教徒,至於皈依的原因,並不總是宗教信仰,本地現實條件常讓人不得不做出選擇。
例如回教徒能享有無利息貸款、買房利率更優惠、部分營業執照僅限回教徒申請等好處。因此,宗教身份不只是信仰,更是影響生存條件的現實力量。

廖克發說,這樣的制度也形成族群間的巨大不平,並曾引爆重大衝突,像是513事件,正是一場源於制度不公、族群矛盾的悲劇。「我們馬來西亞沒有什麼真正的種族和諧,身為回教徒有很多好處,這些已經融入我們的生活;對華人來說,是很辛苦的。」
這種辛苦,甚至發生在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競爭裡,即使華人家庭深知必須努力讀書、往上爬,但在升學或獲取資源時,常會發現自己連起跑點都沒站上。
「不管多努力,出發點就不一樣,這真的很委屈。」廖克發說,「在馬來西亞,努力也不一定能完成夢想,還取決於你的身份和宗教。」這些長年被忽視的結構差異,就這樣滲入他的人生。
人生有時必須像蛇,在夾縫中找出自己的路

雖然《人生海海》以輕鬆詼諧的語氣展開,但在幽默底下,其實藏著深刻的難過。廖克發說,片中的人物所面對的困境,是無法輕易改變的現實。
「小蝦米對抗大鯨魚,頂多只能做一些小動作,卻沒辦法真正改變環境。」他描述馬來西亞華人長年的處境,多數時候,弱者只能選擇逃跑、假裝、說謊,用一些微小的技巧保全自己,那並不是放棄,而是一種艱難的生存方式。
他形容,馬來西亞華人有時像蛇一樣,只能在夾縫中找出自己的路,「他們不是狡猾,而是被逼著學會在不平等中活下去。」這種看似柔軟但極度倔強的生命力,也成為《人生海海》裡重要的精神核心。
他坦言,小時候經常想不通,也會抱怨祖先:「祖先逃來這裡,為什麼生活沒有變得比較好?」然而更荒謬的是,大家必須假裝相信、假裝認同,把不屬於自己的身分與意識形態藏得很好。

廖克發表示,《人生海海》中埋藏了許多提問,那些提問不是為了控訴,也不是博取同情,而是希望觀眾看見夾在體制與現實之間的人,依然擁有屬於自己的尊嚴。
「就像是人生海海,這些人活在困境裡,但他們不是可憐的。他們能自嘲,也能找到詼諧的力量。」這種在苦難中仍能笑出來的能力,正是他希望透過電影傳遞的韌性與感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