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於10月18日在北京辭世,享嵩壽103歲。回顧1957年,他與李政道攜手為華人摘下首座諾貝爾獎桂冠,寫下華人物理學界不朽的一頁。
《楊振寧傳:規範與對稱之美》(天下文化出版)作者江才健,在《中國科學報》發表一封寫給楊振寧的追悼文,描述自1985年與楊振寧初次相識以來,長達40年的深厚情誼。對江才健而言,楊振寧不僅是一位摯友,更是一位真誠而坦率的巨人,科學與歷史上難得的傳奇。
江才健細膩描繪兩人相知相惜的點滴,以及三年多前那場「最後一會」的動人時刻。藉由此文,追憶楊振寧對華人世界與文化帶來的巨大影響,向這位跨世紀的偉大科學家致敬。(本文轉載自《中國科學報》,經江才健授權刊登)
得知楊振寧教授去世的消息,雖是預期依然難免傷感。回溯1985年6月5日在紐約大學石溪分校與他頭一次見面,迄今已有40多年。後來,我同他有許多來往,特別是1998年開始寫他的傳記後,與他有了更為深入的接觸。我分享他的許多生命歷史,探索他在物理科學上劃時代的不朽貢獻,在寫傳記之前與之後,更在諸多日常同處生活閒談中,深深領略他出於一種真實誠摯本性的為人處世態度,令我感佩。

2022年最後一會,笑談老佛爺要人攙扶
上一回見到楊先生,是2022年的7月24日。那年是他的百歲誕辰,我到北京,與他約著在清華大學校園的家中,見面談了三個小時,後來我寫了一篇短文《百歲楊振寧的小院子》,公開發表。
1985年我在紐約大學石溪分校頭一次見到楊振寧,37年來我們見過無數次面。今年5月,我受邀到南京出席吳健雄110歲誕辰紀念會,東南大學希望我請楊振寧發一個他談吳健雄的視頻,聯絡後,他送來一篇200多字的短文,要我替他宣讀。
近年因為他年事已高,我並不常給他電郵,他的回信也多是簡短幾字英文,此行我隔離在廈門酒店,曾給他一封電郵,提到我初到了他童年待過的廈門,提到他寫的《父親與我》文章,看到他在文章結尾,說起參加香港回歸,有「國恥盡雪歡慶日,家祭勿忘吿乃翁」的感慨,說想起當年香港回歸種種,感觸深刻,也說會到北京去探望他。令我意外的,這回他特別給我回了較長的一信,「I wish I could also be in 夏門和南京」(我希望也可以到廈門和南京)。
7月初我到了北京,聽說他在醫院,也不允許探視,想起三年前在北京同他見面的情形。那回他精神很好,因為翁帆姊姊和女兒來了北京家中,只有我們倆人到清華園招待甲所餐廳的小包間裡吃飯,他的談興甚高,一個多小時吃飯說話,毫無倦容,飯後自己走到櫃台付帳。
在甲所門口,他看到來會我的清華大學劉鈍教授,便拉著這的這位老朋友一起照相。之後我和劉鈍扶他走上汽車,他居然對我說,「江才健,你不要扶著我的手,要讓我扶著你,你看那老佛爺就是如此。」我和劉鈍就像扶老佛爺般的把他送上了汽車。
由這回說了要來看望他,起初他在醫院,知道他回家後同他聯絡,他立即說了個時間。坦白說,7月24日見他以前,我是有點擔心的,100歲的年紀,還在醫院住了好一段時間,還真不知道是個什麼狀況!那天走入楊振寧住家小樓的客廳,他靠牆坐在一張椅子裡,露出開心的笑容向我揮手,精神挺好,看著真讓人開心。剛坐下來翁帆問我喝茶嗎?我説熱水,坐在椅子裡的楊先生居然說,要不要可樂,我嚇了一挑,問翁帆,楊先生喝可樂?翁帆有點靦腆笑著説,偶爾喝半杯。哈,這倒真是讓人放心。
興之所至無話不談,偶爾聊些「小八卦」

多年來同楊振寧見面談話,他常常的說話模式總是,「江才健,你知不知道某人某事如何如何」開始,他提的人事雖然有科學學術中事,也有其他文化藝術社會甚至是政治的事,顯現出他興趣廣泛,關照面大,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記憶力真好,許多事他都是鉅細靡遺,記憶完整清晰。這回也不例外,同樣由他牽頭的提出一些人與事,有些是我也熟悉的,有些我只有耳聞,這回談話,一下子談了三小時,後來有朋友問,我是否與他談學論識,講一些科學問題,他的物理學術,我無從置喙,其實多是閒話家常,甚有一些小的八卦。
這就是楊振寧看似嚴肅面容下,真實隨性的個性,尤其是對於如我這樣的熟近的友人,總是興之所至,無話不談。這回去的他在清華校園中的小樓,是20年前他決定回去時,清華大學特別在校園中蓋的「大師邸」,一共蓋了三棟,除了他之外,另外一棟是為世界力學權威林家翹,還有一棟後來由楊振寧請回清華,在國際計算機領域的翹楚姚期智居住,2013年林家翹過世後,空置了一段時間後,由哈佛大學回清華的數學家丘成桐居住。
故居小院子,效法王陽明窮格竹子之道
上世紀90年代末,這三棟上下兩層,還有個小院子的小樓初落成,比起當時清華校園的一般教師宿舍,當然算是不錯的,但是以目前北京一般的標準,也不算過於特別。楊振寧住家沒有大客廳,由車庫邊門走入,過一個小走道,右手就是一個長條形的起居客廳,也許五米寬,大約有十餘米長,客廳沙發與小几都很普通,像楊振寧一樣的不講究。客廳中段是五扇落地玻璃門,玻璃門外是一個小院子。
20年前一次楊先生曾經帶我入內看了一下,那時他還沒回來長住,因為太太杜致禮還在生病治療,當時覺得小院子中花木昏雜,牆邊的一排竹子也沒精打采的樣子。
我坐在楊先生的左手邊,面對長條客廳尾端的方向,他面對著的,就是玻璃門外的小院子,這回仔細看這個小院子,花木清朗,錯落有致,顯出一種從容的逸趣。當年楊先生初回清華,面對園中竹子,還有要效法王陽明窮格竹子道理之言,也引起過 一些議論,現在竹子依然倚牆而生,只不知他的格竹之理,有何新悟。
那天我們談了許多人與事,人有文學家、藝術家、老朋友、新友人,事則涉學術、歷史、人生、婚姻,雖不是上下五千年,總還是紅塵多少事。談話中楊先生說「人生是很奇妙的」,這句話出自如此一位慧性過人的百歲智者,自是意義不同。我們談的興致很高,翁帆來來去去,偶然坐下插上一兩句話,看她神清氣爽,早不是20多年前那個稚氣未脫的學生,眼神談話中顯出的成熟自在,確實不凡。
這就是那一個仲夏午後同楊先生的會面。於我而言,他不只是一個老朋友,更是科學與歷史上一個難得的傳奇。偶得此緣,確屬幸遇。
那天楊先生談話興緻很高,我們由下午4點談到7點,之後他還提議到清華甲所吃晚飯,因為太太翁帆提醒他那天是星期天,沒有包間,方才作罷,但是他特別在我帶去的《楊振寧訪談錄 百年科學往事》的扉頁上寫下:「才健,今天長談很高興,請明年再來。」
第二年的7月,我確實到了北京,但是沒有再跟他聯絡,因爲那一年間,我與楊先生十分親近的得意門生,也是多年老友趙午有些聯絡,得知楊先生那時基本上已不與外人接觸,因此在心裡已意識到,2022年的相會,恐是最後一面。

自許「東籬歸根翁」,提振中國人自信心
楊振寧在物理科學上的不朽貢獻,近年愈來愈得到更廣泛的認識,雖然他最重要的科學工作,是在20世紀完成,但是跨入21世紀的25年生命歷程中,他依然在世界物理科學上帶來深遠的影響,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在新加坡「楊.密爾斯規範場論六十年」會議發表的《物理學的未來 重新思考》,對於過去50多年物理科學的進展,坦率提出他的評價與展望。
與他惺惺相惜,公認在20世紀物理科學上有極重要貢獻的戴森(Freeman Dyson),評價楊振寧是20世紀承續愛因斯坦、狄拉克以降,同樣以優美數學風格展現出宇宙認知物理工作的偉大科學家。楊振寧這篇對於物理科學評價與展望的文章,毫無疑問,將會是物理科學中不朽的歷史文獻。
楊振寧除了在物理科學上的偉大貢獻,他對於民族文化的信心以及對於民族文化的感情 ,也是令人欽仰的。2003年楊振寧由生活近60年的美國,回到中國大陸長居,自許為「東籬歸根翁」,20多年來,他對於中國大陸的科學發展、學術教育以及社會文化,都帶來極大的影響。事實上,他很早就表示,自己獲得諾貝爾獎的最大成就,是幫助改變了中國人自覺不如人的心理作用。
楊振寧對於中國社會文化帶來的影響,近年討論甚多,而2021年出版的《楊振寧訪談錄 百年科學往事》,是一本有相當重要意義的書籍。這本訪談錄是2016年到2019年八次訪談的輯集,範圍涵蓋甚廣,除了一些比較專業性的內容,楊振寧沒有虛矯措辭,也直言無諱的說出了對於自己在學術工作所體會的一些感受,對於他所認識學術人物的直率評價,以及對於一些科學家為人處世的欣賞或不欣賞。
不避諱談主觀好惡,堅持科學要保有人性
《楊振寧訪談錄 百年科學往事》是楊振寧近百歲之齡的談話,他說出過去較少如此直白的評論,是中國學術界大老很少做的事,這在中國社會中其實並不容易,因為除了做科學的人對於自我多有一種全然正面的認定,社會一般也頗有這種看法。楊振寧的談話,反映出他認為科學家也是人,不可能避免任何一個人都會有的人性特質。
楊振寧一向不避諱自己在科學工作中的主觀好惡,他自己是諾貝爾獎得主,卻不鼓勵社會過份看重諾貝爾獎的價值,也不全然摒斥一些科學家成名後追求科學之外的玄想,訪談中他曾經說,「科學會有世俗的成功,但永遠追不上自然的複雜」,這與愛因斯坦所說,「我只知道兩個事情是無限的,一個是宇宙,另一個是人類的愚昧,我對前一個還不能確定」,似有前後呼應之勢。
前些年在一個不特別受到關注的場合,我注意到楊振寧說起自己的生死,他說其實一個人的生命也不是那樣重要的。但是,對於像他這樣一個給人類科學帶來如此深遠貢獻生命的逝去,還是令人傷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