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再演《超炫白蛇傳》,我在千迴百轉的神功背後,看見女人最幽微的心境,以及母親的心情。藉著與女兒同台,回望她們的童年歲月,那段為生活拚搏的日子,甚少有機會陪著她們成長,更遑論與孩子談心、訴愛,如今站在戲棚下,母女間的心情竟是無比貼近!(本文節錄自《孫翠鳳和她的男人們》一書,作者:孫翠鳳,平安文化出版,以下為摘文。)
接連數年,因為聖嬰現象與反聖嬰現象,台灣一直苦於缺水或暴雨的極端氣候危機,於是總團決定自2012年將《超炫白蛇傳》封箱。
接連數年,許多單位年年許願,期待明華園能再現水漫金山的感動,直到2023年初,文化部不厭其煩地探詢,加上水情緩解,終於讓身為總團長的勝福點頭,於嘉義再現明華園最經典的豪華大戲。
算了算,距離最後一次上演《超炫白蛇傳》,轉眼過了11年,雖然很多戲迷希望再次看我演白蛇,而我也有信心能帶來完美演出,但下一代的孩子們比我更需要這個舞台,不如趁著還有體力,還能唱、還能打也還能教,將經典大戲手把手傳下去。要是再拖個十年,我只能在旁口傳,並搭配昔日演出的影片讓學生模仿,這樣的傳承豈不可惜?
勝福說,我們不能只是躲在幕後,因為我是主帥,有責任帶領孩子們挑戰更大的舞台。
勝福一席話,讓我重新思考傳承的節奏,決定在這次演出中,帶著兩位女兒一同詮釋白蛇的不同面貌。
開場最經典的「變臉」,因為失誤率高,此次仍由我負責;大女兒昭婷在〈雄黃驚變〉展現水袖身段與唱腔;小女兒昭賢在〈泣血靈芝〉負責高難度的武戲,而最後與法海和天兵天將對打的大武戲,則由我們母女三人同台,展現更強大的氣勢,為期待許久的戲迷帶來有別以往的「青春版」《白蛇傳》。
問題來了,到了〈水漫金山〉時,該讓誰飛上十多層樓的天際呢?
飛天戲考驗的是演員的膽量,和武打動作相比並不困難,難在演出時的風險與意外。我主動提議自己再飛一回,戲迷們會很驚訝地發現孫老師竟然又出現了!
內心說不出口的是,別讓孩子們首次主演這場戲,就得承擔命懸一線的恐懼。
沒想到,我女兒搶先一步和她老爸商量好。勝福反問我,都說藝高人膽大,女兒和學生願意飛天,為何不讓年輕演員多多嘗試?
孩子們的功力從不讓我擔心,我只怕有個「萬一」,因為明天與無常,不知道何者先來,萬一真有個閃失,我老了沒關係,但女兒剛當媽媽,她才剛組成自己的家庭,我不希望因為一場演出造成任何遺憾。
勝福明白我的用意,但小女兒也有她的堅持,由誰出馬得要我們自行解決。
所以直到開演前的記者會,我們仍無法公布〈水漫金山〉的人選,不是為了保持神秘感,也不是創造話題,而是母女倆為了角色分工僵持不下。
前往嘉義的路上,母女間氣氛一度非常緊張,昭賢據理力爭,要我別一意孤行,打亂他們的計畫;我則使出一記眼神殺,勸她別把飛天看作兒戲,別單純因為好玩就想嘗鮮。
其實我何嘗不明白昭賢的體貼?但當下我們之間裝載著滿溢的情緒,話說出口誰也不讓誰。一陣沉默,昭賢哽咽地說:「媽媽年紀大了,不要再這麼辛苦去吊鋼絲了。」
「對,就是年紀。」說出口的當下,內心真是百感交集,昔日還在演小蛇的孩子,如今也成為母親,所以我更不願女兒和當年的我一樣,頂著稚子可能失去媽媽的風險,搏命交換舞台上精采的瞬間。
「我的小孩已經長大了,但妳的孩子還很小很小;我的小孩不需要媽媽照顧了,但妳的小孩不能沒有媽媽。」我反問她,「以『媽媽』的身分來評估,妳覺得誰更適合飛天?」昭賢哭著罵我,怎麼淨是講這些觸霉頭的話,為何就不能安心地在台下看著他們成長?
看著她的眼淚,我也不禁淚兩行。回到爭執的原點,都是為了愛,但從事歌仔戲這行,尤其是明華園總團,哪一次登台不是將性命交給祖師爺?
這是我選擇的志業所以無怨無悔,但我的女兒們無須踏上相同的路,因為我還有體力飛天、我身段還輕盈,我還想以媽媽的身分,再保護她們幾年。
我已演了數十年的戲,多這一次飛天,不是為了賣老命博眼球,只是想讓孩子們知道,此時的我,只不過是一個為孩子擔憂的母親。
昭賢說不過我,默許了媽媽任性地堅持,當我與青蛇自高空降落舞台後,緊接著就是戰天神的大武戲。由昭婷打頭陣,我與昭賢接連加入,最後昭婷與我必須回到幕後,將結尾的武戲與文戲留給昭賢發揮。
在最後一場戲,除了要將武戲打得漂亮,文戲也必須演得讓人有感,因為此時的白蛇是功力高強的武旦,同時也是捍衛腹中胎兒的媽媽。她必須拖著虛弱的身體大戰八方,直到遇見許仙與青蛇,在悲喜流轉的情緒間,訴說自己完成此生的夢想──誕下人類,成為一位母親。
時隔多年再演《超炫白蛇傳》,我在千迴百轉的神功背後,看見女人最幽微的心境,以及母親的心情。藉著與女兒同台,回望她們的童年歲月,那段為生活拚搏的日子,甚少有機會陪著她們成長,更遑論與孩子談心、訴愛,如今站在戲棚下,母女間的心情竟是無比貼近!
多希望祖師爺再給我更多機會,讓一個又一個角色,替我說出心底話,要孩子們知道,即便不曾說出口,但這些年無論身在何方,媽媽時時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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