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近半年來,台灣社會充斥各種形式的抗爭與對立,黨、政失協之說尤其甚囂塵上。你認為此說因何而起,是否確實?
答:現在社會上有若干人對政黨政治的觀念非常不清楚,時常可以聽到「執政黨不可以決定政策,以確守黨政分際」的論調。新聞界也有人說,黨怎麼可以指揮政,怎麼可以領導政策?但執政黨不決定政策,誰來決定政策?執政黨平時的最高權力機構--中常會不決定政策,誰來決定政策?
人民透過選舉決定支不支持執政黨。假如選民不支持執政黨的重大政策,他可以透過選舉表達。選民可以使一個政黨在野,也可以選它上台,所以執政黨必須釐訂向選民負責的政策。
問:為什麼行政系統宣布政策之後,黨還需要再行磋商、協調,甚至使政策縮水?黨與政到底誰應負最終的決策責任?
黨政關係本是一體
答:執政黨在決策過程中,從政同志也參與。事實上,幾乎所有重要的內閣部長都是執政黨決策機構--中常會的成員,而且占其中的絕大多數,有意見可以在中常會裡表達、統合。由於他們是真正的專家,行政單位同志的意見在中常會中常可說是一言九鼎。行政部門在推動業務時立場應該中立;但決策上,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說是執政黨不能介入的。
這些觀念,社會上似乎都不很瞭解。於是,到底誰當家作主、誰應該負責、誰應該作決定都搞不清楚了。過去大家不太重視這些問題,現在想管又不知道該怎麼管,當然會很亂。
行政機關和黨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本來就會有不同意見,這是很正常的事。不光講制度上有什麼不同意見,個人也會有不同的意見,不需要過分渲染。不必怕意見不同,重要的是溝通不同的意見,形成共識。
按西方民主制度來講,我認為,黨的決策過程要民主化,同時透過選舉向選民負責,透過黨組織向黨員負責,這才是真正的民主政治。因此,黨政之間的關係本來就是一體的,如果硬生生的分隔,非常不合邏輯。
問:國民黨十三全大會召開前,一般大眾深切期望「七七」之後黨政都能有具體的革新行動,現在看來不但沒有重大突破,社會甚至愈變愈亂。你覺得問題出在那裡?
黨不能站到政府前面
答:過去那段期間,有很多事情都擺著沒做,大家期待政府拿出魄力來推動。但推動的過程中必然會有很多困難,要一一突破。例如,台北市的交通、重大的公共建設,都有待積極改善。這些正是中產階級最關心的切身問題,需要強有力的政府來做。
黨再強、再能幹,畢竟不能站到前面,還是需要行政部門的同志真正做事。我曾經提到,黨政之間看問題會有不同的立場和角度,但關鍵多半在於政府,只要政通,人就會和。
這次內閣改組,儘管有人認為有些首長是「見習生」,但至少他們都願意做事情,光是這點就有進步了。而黨政之間的問題,實在是牽涉到制度、環境、個人個性等,太多複雜的因素。
問:要推動社會改革必得先形成共識,你認為在目前「誰也不服誰」的社會氣氛中,如何建立共識?
答:我覺得關於這一點,輿論界的責任相當大。共識的建立,最重要的就是靠新聞媒體的力量凝聚社會力,以形成較為一致的看法。
舉例來說,李總統接任之後,大家對他相當尊重,輿論也很支持,但是我們也看到有人肆意挑剔。事實上,在社會期望有堅強領導時,對國家領導人應給予基本的尊重與支持,倒不一定要把他神化,但至少不應扭曲。
因為在轉型過程中,理想與實際之間難免不能一致。如果過分挑剔,有很多事情真的推不動,我們畢竟需要一個人來做最後決定,將來這個人不論是總統或院長,象徵性也好,具有實質性也好,最後的決策者若無法建立權威,是非常危險的事。
輿論最忌見樹不見林
從這一次內閣的人事變動,可以看出輿論的力量有多麼強。但是,輿論如果不導向正途,不重是非,且見樹不見林,只是人云亦云,很容易把我們的社會帶到無政府狀態。就像最近報上刊載的一幅騎驢子漫畫,政策決定前,有人罵政府不對;政策順應民情改了,還是有人罵政府不對,那麼政府究竟應該怎麼辦?
所謂形成共識的本身,更需要一點前提的共識--那就是一個多元化的民主社會中,不可能讓百分之百的人同意一項政策。假如連這種基本的共識都沒有,又如何形成任何實質問題的共識呢?民主政治的共識,就是一種政策的決定,僅能求其儘量滿足絕大多數人的需求與願望而已。
問:你認為若要減除政治民主化帶來的陣痛,國民黨目前最應嚴肅面對、及早澄清或解決的,是那些觀念和課題?
答:國民黨要做的事很多,目前最主要的就是黨務革新--以黨務革新帶動行政革新,以行政革新帶動全面革新,因為黨是社會的主導力量,國民黨若被醜化、打垮,社會也就失去領導的重心和力量了。
自解嚴後,政治學上所謂的「利益的表達」(interest articulation)做得相當好,但更重要的是「利益的聚集」(interest aggregation)。利益聚集最主要的組織就是政黨。
現在大家不重視政黨的功能,執政黨的人若優柔寡斷、該做的不做、沒有魄力,在野黨的人只為反對而反對、各自為政、各行其是,政治怎麼能進步?國家又怎麼能富強?所以雙方都要加油。這是我的第一個觀念--從利益的表達到利益的聚集,要更制度化。
要有所爭,有所不爭
第二個觀念是,黨與黨之間有些該競爭,有些則不必爭議,是所謂的an bipartism policy。現在我們卻是很多不必爭的事情也一定要爭到底,成了意氣之爭。在朝或在野的兩黨還未能體認出有什麼事情是可以共同訂出兩黨一致的政策,但事實上,應該有很多地方可以這麼做。例如,反共的基本態度就不應該、也不需要爭,老百姓不會贊成接受共產黨。因此,政治人物對「兩黨一致的政策」的基本概念必須逐漸建立,免得變成什麼事都要吵。
問:朝野對「不接受共產黨」雖有共識,但對大陸政策卻各說各話,莫衷一是?
答:關於大陸政策,過去我們只看到中共,沒有看到中國;現在又只看到中國,沒有看到中共。過去看大陸問題似乎過分強調對中共的敵情觀念,而現在卻又忘掉大陸還是由共產黨在統治。
換言之,要麼就是你死我活的敵愾同仇,要麼就是浪漫憧憬敵我不分,一切的問題都是由此而生。舉個例子來說,我們多數人曉得聶衛平是圍棋高手,但很少人知道,他也是中共統戰組織「中國統一促進會」的理事。我們都想他來台灣下棋,但沒有人會希望他來搞統戰。
問:依你看來,目前最值得憂慮的社會現象是什麼?
社會需要精神領袖
答:我們的社會整個失掉了社會領袖,現在幾乎沒有人能夠登高一呼,取得大家的共信。
社會總是要有些精神領袖,做每,行業的模範,供我們大家學習。但現在整個社會紀律鬆弛,輿論界也沒有全然發揮正義力量,尤其許多雜誌褒貶時政、論斷人物,缺乏公是公非,造成對各行各業突出的領導人極大的傷害。
其實任何一種行業的精神領袖都難免要有點神化,但我們的社會卻反神化,只見其短不見其長,誇大人性醜陋的一面,其結果是,社會上不再有值得學習的對象,各行業中沒有一個一言九鼎的人能壓得住陣腳。
社會凝聚力量的消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像韓國辦奧運,結合了各方面的人為一個目標、一個方向全心努力。我也在想,有什麼能夠使我們國家絕大多數的人共同參與,兩、三年的近程內可以達到的目標。
就像經建計畫,過去我們經濟發展很重要的指標是國民所得,但突破某一所得後,多一塊少一塊錢,似乎已經沒有意義了。
沒有理想,社會就失去了奮鬥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