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瀰漫著柴香,三石灶裡的木頭,正緩緩以光和熱的形式,釋放若干年前從太陽那兒借來的能量。躺在冰涼的石板床上,我聞著那帶有炭與甜味而不過於刺鼻的煙,看著從牆縫、天花板縫射進來的陽光,將這些味道凝聚成一束束可以用雙眼感受的模樣。(本文節錄自《記憶砌成的石階》一書,作者:雪羊,以下為摘文。)
時隱時現的光束,讓這棟有著19年歷史的石板屋化作時光的淺海;任憑這些搖曳的斑斕,輕撫著這棟房子歷經百年時光的地面與牆,也點亮了坐臥其間的人們。
這裡是「內本鹿」,Laipunuk,是魯凱族聖地大鬼湖東北方的一片廣大區域,與台東市直線距離約30公里。19世紀中後,一支布農族人沿著中央山脈一路往南遷徙,來到了內本鹿定居,讓這裡成了布農族在中央山脈深處最南境的部落。
而這裡也是台灣最後一個被遷移至平地的布農族聚落,直到發生「內本鹿事件」的隔年(1942年),才讓日本人強制將所有的部落遷至台東桃源村、鸞山村一帶。
一條「回家」路,他們已經走了超過20年
2021年1月,我與隊友小曾從台東延平林道開始,走了5天,來到內本鹿的Taki-vahlas部落拜訪一群好朋友。他們,是這裡唯一的定期居民;雙腳,是除了直升機以外,來到這裡的唯一方法。
「你看我們現在身上穿的,都是現代的衣服。回家並不是一定要回去穿獸衣、打赤腳,而是透過不斷地使用,讓活在現代生活中的我們,能更了解老人家的生活,以及屬於我們語言和文化裡的點點滴滴,把根扎在這片土地上。」以舒服臥姿躺在石板床上的是Katu,他以柔和磁性的嗓音,和我分享著「為什麼要回家」。
「身為原住民,你在跟人家介紹你自己,然後你說不出你曾經的山林經驗,我覺得就很可惜。和一般的漢人一起在都市長大,卻根本沒有跟他們不同的地方。」Katu/Sinsin Takishusungan(柯俊雄)是台東縣均一國際教育實驗高級中等學校的社會科老師,是霍松安家族當前的壯年世代,也是「回家行動」目前的主領隊。
這個家屋,正是霍松安家族的房子。「我希望透過這樣的回家行動,來燃起他們對自己的部落、族人這樣子的一個使命。」Katu期望著,希望讓回家行動的成員,都能透過回到山上,看見屬於自己的根和靈魂。這條「回家」路,他們已經走了超過20年。
對抗強勢文化的壓迫,一心回家的霍松安家族
若你曾在2020年前後去過台北車站前的二二八公園,那麼你很可能已經見過霍松安家族,與為了傳統領域議題一起努力的夥伴們,日以繼夜堅定表達訴求的景象了。
公園裡面被稱為「凱道部落」的大帳篷,是Istanda Husungan Nabu(依斯坦達霍松安.那布)與伴侶原住民歌手Panai Kusui(巴奈.庫穗),從2017年2月23日開始,到2023年仍堅守不懈的基地。
他們無分晴雨晝夜,沉默而持續地表達訴求:修改「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推出該辦法的原民會主委夷將下台。
這個議題,就是沉痛的「傳統領域」。霍松安家族以及原運夥伴們爭取的,是要平反原住民族過去被國家體制理所當然占有的世居土地,以及「自由在孕育族群文化的土地上,使用並傳承傳統文化、確實參與族群土地管理」的權利,他們不想徹底失去曾經的家,以及族群文化的自主性。
早在「凱道部落」出現以前,霍松安家族的「內本鹿回家」行動,就已經在極度不友善的法規與政治環境中掙扎著回家,將足跡一步一腳印地,印在鹿野高台與中央山脈主脊間悠遠的崇山峻嶺中。
為了探尋族群身世、重建文化脈絡,抵抗現代國家的壓迫並實踐民族自主性,Tama Nabu(Tama是布農族對長輩的尊稱)與霍松安家族,展開了台灣持續最久,有規模與組織的「回家」行動。
從2002年開始,每年春節前後,他們會用一週左右的時間,跋山涉水走回內本鹿的Taki-vahlas聚落,並在家裡住上十來天,然後再花近一週的時間下山,盡可能以傳統生活方式,重新連結布農族的根。
Tama Nabu以「部落地圖」(Tribe mapping)的概念,訪談耆老、應用GIS地理資訊系統把老家的空間數據化,記錄孕育文化的空間,成為回家行動的重要根基。
甚至,因為外國友人一句「Why don’t you rebuild your mama’s house?」,讓那布和已故的表哥Nas Tama Biung召集族人,蓋回屬於自己的房子,成為內本鹿重建的第一幢家屋。到了2023年,已經是第21個年頭。
在行動初期,曾面臨族人不看好,森林警察曾在下山時攔路搜索,被告發違反槍砲彈藥管制條例;林務局要求先申請才能入山;因砍樹、蓋家屋違反《森林法》被林務局盯上等。
他們面對的,是將「原住民以祖先傳下來的方式,回到自己的土地生活」的種種行為視為有罪,狩獵、持槍也非法的國家體制。
在重重險阻之下,Tama Nabu與家族所堅持的理由,只有一個:「我們只是要回家,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行動是一種卑微的抵抗,面對剝奪原住民文化的種種正當性以及土地使用權的國家,這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並藉此找回自己。
不斷的行動,是單純的回家,是抵抗國家體制的壓迫,也是傳承文化與認同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