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記不得任何一句,這輩子,爸爸稱讚過我的話,或是對我表示疼愛的字眼。 從小就是他訓話,我乖乖聽著。任何回話,都被視為頂嘴,配上一句:妳以為妳唸了幾天書,就多了不起?(本文摘自《要這樣的生離死別,才能讓我們真正相識相遇》一書,作者:王雅倫,以下為摘文。)
我哭著說,你們看我的登機牌,我從上海飛成都,再飛廈門,就是為了趕回台北看我病危的爸爸,我能逃到哪裡去?我那裡都不去,我要回台灣,我不能在廈門隔離14天……
「我們只負責把妳送到酒店。」也許在候機室,我還能安心睡上一兩個小時。廈門這一夜,我不敢睡,我只能一直打電話給前台,求求你們,一定要讓我回機場,我有機票,也不能錯過48小時核酸有效期限,我爸爸病危,我不能等14天……
「我們查查。」在等待宣判的恐慌裡,我背誦心經,試圖保持平靜。那張看起來很舒適的大床上,丟著我唯一的背包和不敢打開的隨身行李,深怕一打開,就是收不回去的14天隔離。
「車子五點半來接妳去機場。」 謝謝這位我沒有見過的前台夜班女服務員。
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不是直線,是曲線。
上海到台北原來只有一個半小時的航程,我花了整整24小時。
人與人之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公里,是隔離。
當我終於結束了台北的隔離,出現在他面前,爸爸當然有些驚訝:「妳回來幹什麼?」要怎麼回答?爸爸,這麼曲折辛苦,是因為擔心你。是因為想念你。是因為知道,這也許是我有機會陪你的,最後一段路。
但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說了他也聽不見。他比上次見面瘦了至少十幾公斤,左腳已經不聽使喚了,我的突然出現,只能更強化他面對,自己身體衰竭的殘忍事實。
「妳看到了,我現在就是坐吃等死。」他沒有力氣多說什麼。他還是菸不離手,一根接一根。他看我盯著他滿是菸蒂的菸灰缸:「我抽菸,表示我還有一口氣。」菸味蓋過了所有其他的味道。
衰老的爸爸是一部默片電影。沒有音樂,沒有罐頭笑聲,也沒有觀眾。唯一的字幕,是我寫在本子上,或是打在電腦上放大成50號的簡單句子。他千篇一律的回答都是:「妳不要管我。」
不要管我。不要扶我。不要幫我。他顫顫巍巍地,以他一貫的驕傲和霸道,推開我的攙扶,拒絕我的幫助。絕對是一個人間罕見的,全身都帶刺的,憤老。
憤怒自己不聽使喚的雙腿,憤怒自己要接受攙扶的羞辱,憤怒自己喪失的尊嚴。 而我是他唯一可以發洩憤怒的對象。我也用了一輩子的時間,學會不再回答,不再辯解了。
還有力氣可以訓我,是他身體狀況的重要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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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這絕對是真的。可惜那個女兒不是我,是我妹妹。一個沒有能力照顧他的女兒。
不是養兒防老嗎?爸爸已經好幾年不和弟弟說話了。只剩下我。我是這個與世隔絕的小魚缸裡,除了他之外的另一條魚。圍繞著他游啊游,小心翼翼的靠近。除了小時候零碎的記憶,我們父女,其實是兩個幾十年沒有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
我不懷疑他對我的愛,但是只要他醒著,我就緊張害怕地隨時等著被罵— 「剉咧等」:他站著,我不敢坐著,他坐著,我不知道能不能靠近陪他,他抽菸,我抽二手菸。
萬一他喊我,那絕對是有力氣訓話了。等他睡下了,我才能稍稍放鬆。才能清醒地意識到這一切的荒謬:我那麼困難的回來,就是為了守著這個只有他躺下了,我才能平靜地同情他守護他的,我的爸爸。
不緊張了,才能理解他一定也是一個,從小只能靠自己,一輩子都處在求生模式裡的小孩。沒有被人疼愛過,所以他也不會疼愛人。他渾身的刺只是一個求生的保護機制。
他對尊嚴的堅持,正是他受過太多的羞辱。他不知道什麼是溫柔委婉,什麼是和顏悅色。他像一個情緒裡的文盲,不認得任何表達感覺的字彙。他的人生沒有粉彩,只有鮮明強烈的原色。
他和這個世界唯一的交流,就是不滿與憤怒。他的人生沒有和平相處,只有輸贏勝負。是他讓我受的教育,唸的書,讓我有理解他的能力。讓我接受,這個無法相處,但是又無法棄置不顧,走向人生終點的爸爸。
讓我理解,回台北不是為了他需要。而是我需要。好好的,和他告別。如果還有下輩子,爸爸,我們當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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