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舞蹈教室大片落地鏡前,身著黑白條紋運動褲的自己,雲門舞集前首席舞者暨排練指導吳義芳輕鬆地拉筋暖身後,臉上泛起愉悅的神采。
沒有音樂伴和,但年過四十的吳義芳,以呼吸帶動純化的肢體,輕易跳出單腳旋轉、劈腿跳躍、後空翻滾等各種高難度動作,讓肢體不斷與地板碰撞,爆發出二十歲身體才有的活力。
接著汗流浹背的吳義芳又開始在地上跳,愈跳愈高,就像是電影「舞動人生」片頭,愛跳舞的小男孩比利艾略特,在床墊上盡情地彈跳。
轉眼間,已拍完十卷底片的攝影記者示意他可以休息,沒想到吳義芳竟意猶未盡地嚷著,「拍完了嗎?我剛只是先比劃一下而已。」
硬逼自己靜止下來的吳義芳,人是定住了,胸部和腹部的一塊塊肌肉卻依舊抖動著,彷彿隨時準備再來一次。
「舞蹈已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就算把我綁起來,我還是會動,因為我的心在動,」帶著小男生般亮湛湛的頑皮眼神,吳義芳一臉燦笑。
半空中的舞者
吳義芳,是近年台灣舞壇最受矚目的中生代男舞者。1996年,他曾被國內媒體記者及舞蹈系票選為「舞台上最亮的舞者」之一,並於1998年獲得作家協會頒發中興文藝獎章。
早在學生時代,就讀國立藝術學院(台北藝術大學前身)舞蹈系第一屆的吳義芳,就與當時的系主任、也是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結下舞緣,經常隨雲門出國巡演。
入團十八年來,雲門的重要舞作,吳義芳幾乎無役不與。
他跳過「家族合唱」中的乩童、「紅樓夢」的賈寶玉、「薪傳」的桅手、「白蛇傳」的許仙等令人印象深刻的男性要角,就連近期的「竹夢」「行草」,也有吳義芳的身影舞姿。其中尤以林懷民為他量身打造的「九歌」雲中君一角,堪稱吳義芳舞蹈生涯的代表作。
來自高雄鼓山的吳義芳,從小就喜歡往家門前的蓮霧樹上爬,就算在細枝上也能平衡不墜,再加上國小學了兩年體操,一般舞者要花很多時間和力氣去練習的後空翻,吳義芳做來輕而易舉。
「吳義芳像隻猴子,動起來就跟人家不一樣,在群舞中永遠是最突出的那一個,」與他結識二十餘年、亦師亦友的林懷民利用吳義芳與生俱來的動物靈活性,編了這支三人舞。
足足八分鐘,戴著面具的吳義芳,雙腳分別踩在兩位彪形大漢肩上跳舞,甚至還單腳騰空做高難度的飛翔動作。
這樣神乎其技、幾近瘋狂的演出,被國內著名劇場燈光設計師王世信喻為「中華民國有始以來最危險的舞蹈,」更讓觀舞的雲門舞集公關經理黃玉蘭連大氣都不敢喘,「我怕一呼吸,會不小心把吳義芳吹下來。」
一般人處於危險邊緣總是膽顫心驚、步步為營,但吳義芳卻像特技演員般,放膽在鋼索上邁大步。「這個角色的困難就是走在危險的邊緣地帶,而成就和快樂也正建立於此,」吳義芳演了十年的雲中君,從未失足過。
對於一個連「飛在半空中」都被視為「本能」的舞者而言,似乎沒有辦不到的事,為了不辜負大家期望,有著南部人務實性格的吳義芳,更是卯足全力跳下去。
不累死自己不開心
熟悉雲門的舞迷都知道,任何一張雲門舞作的照片,吳義芳永遠是那個跳得最高、動作最大或蛙跳一百八十度的舞者,「看他跳舞,不管哪個動作或角色,就像林懷民老師所說,只有『過癮』兩個字,」太太米君儒興奮地說。
「我拚了命在跳舞,因為,跳舞是我唯一可以表現生命的方式,」永遠精力充沛的吳義芳說。
與吳義芳熟識的人都知道,沒有任何外在因素,可以影響他上台演出。
去年雲門舞集三十周年,重新搬演「薪傳」的前兩天,吳義芳被練習翻筋斗的舞者踢腫了左眼,鼻子的軟骨和硬骨也應聲斷裂,醫生要求吳義芳立即進手術室開刀,吳義芳卻堅持回去跳完六場,「醫生囑咐我不能劇烈運動,哪有這回事?我當時還後空翻、蛙跳呢!」吳義芳又不安定地在位子上扭動起來。
沒有一個舞者,不曾在身上留下一點跳舞帶來的傷痛,身為動作型舞者的吳義芳,傷處只會比別人多。
大學時期,吳義芳就曾因患有「第五腰椎椎骨解離症」,被醫生判定不能再跳舞;1994年時更因為操練過度,導致左手臂肱三頭肌萎縮。
吳義芳的舞傷不外求醫生,全憑自己本能感應累積的「身體智慧」治療,「我知道怎麼鍛鍊其他肌肉來支援萎縮的這一塊,」吳義芳展示性地伸展左右臂,「現在我右手的動作可以很大氣,左手可以很細緻,這是我獨一無二的特色。」
不累死自己不開心的吳義芳,身體比任何人都辛苦,「他的每一塊肌肉用盡一切力氣要罷工,卻不能如願,只好認命,」一路看著吳義芳跳舞、受傷的米君儒心疼地說。
不向極限投降
吳義芳演練了二十餘年的身體,彷彿全為了畢其功於四十歲獨舞這一役。
2003年12月,台北新舞台。
吳義芳結束了一連串如風似水,時而激越、時而輕盈的動作後,以「風之舞」為名的舞碼也進入尾聲,舞台燈光盡滅,只剩一道昏黃的光束自上方灑落,環照在他身上。
七十分鐘之內,身上揉合了芭蕾、現代舞、武術和太極導引等舞蹈語彙的吳義芳,一個人跳完四支舞碼,成為國內繼林懷民之後,第二個辦獨舞展的男舞者。
在過去的雲門舞台,林懷民不斷地給予吳義芳挑戰性的角色,站在屬於自己的舞台上,吳義芳更不能向自己的體力極限投降。
他挑戰著資深舞者的體力負荷,希望打破四十歲就得退居幕後的宿命。「現在是我身體最好的狀態,誰說四十歲的舞者不能跳高,」不服輸的吳義芳說。
他也嘗試在獨舞展中呈現自己另一種舞蹈面貌。向來好動、停不下來的吳義芳,總是在舞台上飛躍,為他量身製衣十多年的服裝設計師林璟如,特別設計了十二公尺長的火紅色緊身裙裹住他,「沒有人相信,我可以慢到五分鐘只移動一公尺,」吳義芳自傲地說。
有舞台魔法師之稱的舞台設計王孟超發現,對一個連呼吸、喘氣時,肌肉都能變迷人的舞者,他的感動力不只在跳得多高。
首度自編自演的吳義芳,更加入挖掘人性哀傷、卑微的灰色基調,挑戰他深植人心的陽光舞者形象,「我知道很多人不能接受,但這是過程。」
也許這次演出並不符合所有人的預期,但觀眾回函中顯示,四支舞碼都至少有一個觀眾喜歡,甚至還有一位觀眾寫信告訴吳義芳,他的舞蹈表演勾起了自己身體裡的記憶,「我覺得,夠了!」吳義芳陶醉地說。
不斷挑戰自己極限的企圖,或許得回溯到吳義芳好玩、反骨的個性,但絕對也是他舞者自覺的充分展現。
體認到舞台上的生命有限,但生命舞台無限的道理,從1994年開始,吳義芳便以舞蹈為引線,連接起上台演出、幫合唱團編舞,及擔任劇團藝術指導等不同舞台,以延續自己的舞蹈生命。
「舞蹈的肢體語言可以完全抽象,但戲劇卻必須讓人明白理解,」也許因為發掘了身體的更多可能,轉換之間,吳義芳駕輕就熟。
長期與吳義芳合作的綠光劇團團長李立亨指出,吳義芳是讓人放心合作的藝術家,「他為劇團排舞,總是又快又好,而且還體貼地為非舞者解決困難。」
李立亨記得,去年中秋節為「領帶與高跟鞋」一劇排舞時,吳義芳看到演員堂娜近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馬上將她的跳躍動作改成彎腰,讓整齣劇進行得更流暢,「這是一個經驗老道的排舞者會做的事,」李立亨讚賞。
吳義芳認為,為劇團編舞是汲取不同的藝術養分,一旦再回舞團指導排舞,這樣的經驗甚至能協助他與舞者清楚地溝通,「當我在舞團疲累時,跳到不同的環境,心情就會有陽光,」吳義芳搔著頭笑說,原來自己的熱情都是從別人那偷來的。
另一支生命舞碼
對大部分舞者而言,四十歲已是舞蹈生涯的終點,但吳義芳卻選在不惑之年,拉開另一支生命舞碼的布幕。
前年起,吳義芳便開始轉換身分,成為雲門客席舞者,並成立「風之舞形」舞團。
「離開,是把機會讓給別人,如果有能力,我應該去製造機會,」吳義芳認為就像當初離家北上念書,終究會再返回去。
不過經營舞團可不像純粹舞者,就只管把舞跳好,現在所有雞毛蒜皮的小事,全得吳義芳自己來。
「舞者是透過身體來溝通,不像演員擅長言詞表達,」吳義芳自嘲,就連寫一封信或面對面向企業家爭取贊助,他都得重頭學起。
尤其是吳義芳的盛名遠播,風之舞形起步時就被認定為中型舞團,根本不容許出錯,「雖然不懂,還是得硬著頭皮做,就像吳義芳受傷咬著牙硬跳,」曾是雲門行政人員的米君儒,現在擔任風之舞形舞團經理。
去年的創團首演,風之舞形曾經獲得不少補助,再加上親友團大力捧場,收支正好能夠打平,但風之舞形在創團首演之後,能否吸引更多的新觀眾看舞,恐怕才是生存上的最大考驗。
「我希望未來能打破藩籬,結合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做跨界嘗試,開啟更多新的經驗,」吳義芳形容,就像舞者體內的氣流,突破關節和肌肉的限制,帶動身體飛舞旋轉。
林懷民強調,吳義芳絕對是位出色的舞者,但在編舞和經營舞團才剛起步,「他很值得期待,但請大家不要急。」
吳義芳小檔案
1963年生,國立藝術學院(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前身)舞蹈系第一屆畢業,自1985年加入雲門舞集赴美國巡迴演出至今,十八年來,跳遍雲門所有舞作中的男性要角。
1985~2002雲門舞集首席舞者暨排練指導
1996獲亞洲文化協會獎學金及傅爾布萊獎學金赴美研習
1998獲得台灣省作家協會頒發中興文藝獎章
2002 風之舞形藝術總監、編舞家及舞者
2003發表創團首演「吳義芳獨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