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寫這本書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快歸西了,因此最好馬上動筆。待到寫成,我就能平靜地面對未來,因為我已經給一生的工作添上了圓滿的結尾。(本文摘自《毛姆文學課》一書,作者為威廉.薩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以下為摘文。)
初衷
在本書中,我將嘗試理清自己的想法,尤其是生命歷程中所感興趣的事物。這一些結論,就像沉船殘骸在海面上翻滾一樣,在我腦海中漂浮。只要以某種順序將它們排列妥當,就更能清楚地看清其本來的面目,從而找出當中的連貫意義。長久以來我就想著,應該這樣嘗試看看。每次開始一段長達數月的旅程前,我都下決心要付諸實行。時機看來很理想,但在旅行過程中,腦海中充滿了許多印象:
看到那麼多奇事,結識了如此多激發我想像的人,根本就沒有時間回顧人生。
每一瞬間的經歷都是那麼生動,我沒有餘裕調整自己的心緒去審視過往。
我討厭以自己的身分來表達個人的想法,這便是我無法下筆的另一個原因。我以主觀的視角寫了很多,但都是以一個小說家的身分來創作,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我將自己視為故事中的一個角色。長久以來,我習慣用自己所塑造的人物來發言,這令我感到自在。理清自己的念頭比較難,但決定小說人物的想法比較簡單。後者對我來說始終是種樂趣,而前者則是苦差事,能拖則拖的。
人終有一死,不能再找拖延的藉口
可是現在我不能再拖了。年輕時,眼前的歲月那麼漫長,所以很難意識到,總有一天那些日子會成為過往。到了中年,對生活只抱持一般的期望,也還是很容易找到拖延的藉口,許多事情該做卻不想動手。最後,同齡的親友們相繼離世,該是面對自己死亡的時候了。人終有一死,不管你是蘇格拉底還是芸芸眾生。我們都知道這一點,卻只當成思想上的前提。
直到有一天我們才發現,終點已經不再遙遠。許多事物來來去去、人生歷程不斷前進。偶爾瞥一眼《泰晤士報》的訃告欄,就會意識到,60多歲已經是不大健康的年紀了。在寫這本書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快歸西了,因此最好馬上動筆。待到寫成,我就能平靜地面對未來,因為我已經給一生的工作添上了圓滿的結尾。我不能再安慰自己,還沒有準備好要動筆。否則,這麼重要的事情我還下不了決心,將來會再重啟的可能性也不大。
令人高興的是,在意識各層面漂浮了許久的想法,現在終於能收集起來。一旦寫成,就等於和它們做了了斷,大腦可以騰出地方盛裝其他事物了。希望這不會是我寫的最後一本書。
人不會在立下遺囑後馬上死去,只是以防萬一而已。
妥善安排好各種事務,就不用憂心將來如何度過餘生。寫完這本書時,我就會知道自己立身於何處。到那時,我就可以用餘下的歲月找些有趣的事情來做。
論清晰
有些作家老是要求讀者去努力理解書中的涵義,對此我從來沒有太多的耐心。看看那些偉大的哲學著作,你就會明白,
用清晰的方式表達精微的思想,其實並不難。
有些人認為,哲學家休謨的思想很難理解,那是因為他們沒接受過哲學訓練,所以掌握不住那些概念。但只要受過基本教育,一般人都能理解平常語句的確切含義。但很少人的文筆像哲學家柏克萊(George Berkeley)那樣優雅細緻。
晦澀的作品有兩種,一種乃是源於疏忽,另一種則是有意為之。作家應該不避煩勞,試圖寫得清楚又明白。但今日哲學家、科學家甚至文學評論家的作品都很晦澀難懂。這著實奇怪。照理來說,畢生研究經典文學的人,對於文字的優美會有足夠的敏感度,至少也要明晰。然而在他們的作品中,盡是那種難懂的句子,你必須讀上兩遍才能參透。你經常只能用猜的,因為作者顯然沒有說清楚想要表達的意思。
另一個起因是,連作者本人都不太確定自己想傳達的意思。也許是不夠聰明或是懶得思考,所以他的想法混亂且沒有成形,腦中只有模糊的印象,自然就無法用精準的方式表達出來。這多半要歸咎於很多作家在寫作前沒有想法,而是下筆後才開始動腦,讓筆桿帶著自己的念頭走。作家必須時常提防這種危險和弊端,因為形諸筆端而寫下的文字,的確帶有某種魔力。
「文字的魔力」讓人們容易安慰自己
某個觀念一旦訴諸文字,就會有實質的意義,當事人也因此不再講究它有多精確。雖然不是刻意為之,但這類型的作家也會寫出許多模糊的字句。他們沒有想清楚,還以為自己的觀念比表面上看來的還重要。
「那些思想太過深奧,難以清楚表達出來,所以不是人人都能讀懂」,這些都是奉承話。他們自然不會認為,問題出在自己頭腦不好以及缺乏精確的表達能力。
這就是文字的魔力。人們很容易安慰自己,一遇到不太明白的詞語,就會以為它所包含的意思,遠多於他所領會到的。慢慢地,人們就會養成習慣,把自己的模糊印象當成確切的想法。正因如此,傻瓜也總能從中發現奧祕而深藏的道理。
有一種作家會故意寫下晦澀的文字,就是那些自以為高尚、唯我獨尊又裝模作樣的人。他們用神祕的文字包裝自己的想法,這樣凡夫俗子就無法侵犯他們的「聖地」。這些作家的靈魂彷彿是祕密花園,唯有克服危險的障礙、成為被撿選之人才能看透。但時間會證明,他們不過是庸俗且短視的作家,想法既空洞又膚淺,只能寫出毫無意義的繁詞冗句,最後也沒人想要去讀。這也就是許多法國作家的命運,因為他們把超現實派詩人阿波里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當成楷模。
對於那些看上去很深奧的作品,終究會有人以尖銳的角度看破它們,發現在那些扭曲的文字背後,只是一些非常普通的觀念。法國詩人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的作品在今天看來已經不難理解了。讀者也發現,他的思想缺乏獨創性,雖然語句都很優美,但題材都是那個時代的老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