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馬勒的音樂,許多人會先入為主地認為艱澀難懂、或過於灰色沈重;這多少跟一般人總把他乖舛的經歷與創作聯想在一起有關。其實,他的交響曲作品,是典型的浪漫派風格,也可說是交響曲發展到極致的表現。
與古典時期最大的不同,浪漫樂派交響曲幾乎都有主題。除了貝多芬的「田園」之外,古典樂派的交響曲都是絕對音樂。浪漫派發展到後期,愈來愈多作曲家在作品裡摻雜神話故事。同期作曲家中,只有布拉姆斯仍創作絕對音樂;後期浪漫派的俄國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甚至到理察‧史特勞斯的「交響詩」,雖然音樂型式、走向不同,但絕對都有故事情節。
希臘神話原音再現
馬勒第一號交響曲「巨人」就是典型代表。樂曲一開始依傳統呈現,是慢板導奏型式;經過一段醞釀、等待,低音代表的「巨人」(Titan)主題旋即出現。這段導奏像我們在看電影,先給一個場景,音樂描述的是奧林帕斯山的破曉景象,凸顯了古希臘聖山的神話色彩。
浪漫派交響曲另一大特色是樂團編制龐大、創作元素傾向多元。
交響曲型式到貝多芬已經定型,至浪漫樂派後期發展到極致,無法再突破,於是只能加大、加多、加厚,所以採用大編制。馬勒第一號交響曲即是四管編制,樂團人數一定超過百人,因此呈現寬廣的音域,也使得整首曲子像一幅「音畫」。
全曲一開始描述破曉前的寧靜,聲量很小,音樂聽起來像一片天幕,非常有創意。我們聽得到交響曲中最高音和最低音,呈現出一個樂團最寬廣的音域。透過小提琴「泛音」(虛的音)表現的畫面,這個清晨的聖山有霧、有神仙,晨曦透過樹林照下來兩道光彩,光彩背後以木管樂器表現動物跑來跑去,穿梭林間。接下來,法國號柔和、重奏的樂段出現,是獵人、或是牧人的田園風格。
這段導奏的醞釀,慢慢帶領聽者一步步往前逼近,等待真正主題的出現。當我們聽到低音樂器重複的聲音時,表示主角「巨人」要出來了。為了要演奏出厚實、雄性的聲音,馬勒經常用大提琴和低音大提琴這兩項樂器表現,這是他最典型的手法。
讓信心主導每一個音符
馬勒創作此曲構思許久。因為當時每個人都想寫跟貝多芬不同的作品,所以一定要創作一個「新」的交響曲,而非新的「舊」交響曲。馬勒這首作品的確創新,不只搞怪,他要的是「鮮度」(fresh),一種洋溢青春的鮮度。
十九世紀尼采提出「超人」(super man)、「超自然」(super nature)的概念,深深影響馬勒及理察‧史特勞斯的創作。這是歷史上人類第一次感覺到可以「人定勝天」。因為工業革命、科技發展,人類感覺自己可以主宰自然,增加了對自我生存能力的信心。這種信念,也自然地展現在音樂創作上。
例如馬勒第一號交響曲的第二樂章,就展現另一大特色:結構形式龐大,四管編制的運用,呈現豐富的音樂色彩。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運用器樂與人聲結合的創新手法,但馬勒寫作的概念更活。在他另一作品「大地之歌」中,馬勒融入多元的創作元素,如人聲的獨唱、合唱、大量的銅管樂器,同時運用兩個樂團、千人大合唱,或是穿插中國民謠,融入東方色彩等。
第一號交響曲第四樂章的寫作手法,也同樣出現此特色。有時我們聽到音樂本身就如同史詩,強烈描述一種思想文化,如同華格納的「樂劇」(music drama)。在馬勒身上,我們看到一種音樂綜合性媒介的使用,他在樂器編制上擴充到極致,既龐大、又長,可說是交響化的戲劇概念。
一般人認為馬勒作品較灰色、難懂,可能多少是因其傳記的穿鑿附會,因而推測他太太、女兒相繼死亡的打擊,應對其創作有所影響。他作品中有些樂章聽起來的確如此,但實際上並非如傳言。例如,他第五號交響曲的第四樂章,非常緩慢、好聽,有人覺得它像一首臨死前的「天鵝之歌」(即悲歌),但1990年代初,美國指揮家舒瓦茲從拍賣的馬勒書信中發現,那是他寫給太太的情書!
馬勒音樂不容易聽,主要還是起源於它本身的特色。一方面是聲部多、樂器多、節奏變化也多,一般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什麼音樂進來,不像古典風格的整齊畫一。另一原因,是浪漫主義發展到後來,不斷將線條無限延伸;馬勒發展到極致,不再是四小節、八小節的樂句,不同聲部穿插其中,無止境的線條一直出現,中間無間斷,有如天堂般的長度,一般人聽起來會很吃力。我自己聽馬勒聽到最後也會受不了,太厚、太多了(too much)!(以上內容由東吳大學音樂研究所所長彭廣林口述,台北愛樂電台郭大微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