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莞欣 攝影／日常散步・李盈靜 內文圖片提供／陳惠珠
編按：如何面對生命中的低潮與痛苦？《50+》讀者陳惠珠，曾是國際非營利組織「Orbis眼科飛機醫院」的台灣辦公室前執行長，49歲那年因為一場山難導致脊椎損傷，從此半身不遂。原應閒適美好的退休生活計畫，也在一夕之間被打亂。傷後4年，她漸漸摸索出一套方法，紓解情緒，找回喜悅。她想告訴人們，不要否定當下的軟弱，再壞的情況，或許都有好轉的一天。
當世界突然遭遇天翻地覆的轉變，該怎麼面對？
53歲的陳惠珠永遠記得4年前的那場意外。一場出遊，她和先生在夜裡上山，準備前往當天要投宿的農場。陣雨過後的山路有些濕滑，她在昏暗的視野中，下車為先生指路。一個不小心，她從一層樓高的山崖上滑落。劇痛當中，她感覺自己有如懸空浮坐在岩石上，兩條失去知覺的腿斜擺在前方。
當時她還不知道，自己將從此半身癱瘓。那一刻開始，往後的人生已完全不同。
49歲意外成為脊椎損傷患者 一場意外改寫的人生下半場
在這場意外以前，老天爺一直對我非常好！
陳惠珠說。她大學念國際貿易，畢業後曾從事採購、業務等工作。30出頭時就受到餐飲業的客戶賞識，經營高檔懷石料理店。不論是哪個位置，她的表現始終相當亮眼，職涯一路平順。
她離開職場前的最後一份工作，是國際非營利組織「Orbis眼科飛機醫院」的台灣辦公室執行長。組織的宗旨是培訓發展中國家的醫護團隊，根治當地民眾的眼疾。台灣辦公室的執行長不僅要發動募款，還要時常飛往其他亞洲國家審視專案執行的狀況。
在非營利組織工作的日子，常會目睹一般人難以想像的困境。她曾走入尼泊爾的偏鄉、中國甘肅的深山，看到當地人是如何在嚴苛的環境下生活，「在那些令人完全無法想像的窮鄉僻壤，如果沒有外界的幫忙，貧病的人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就醫的機會。」見苦知苦，讓她對這份募款助人的工作，有了更深的感動與熱忱。
那段經歷是很好的養分。或許因為這樣，我才有辦法快速面對後來發生的事。
她說。
48歲時，工作多年的她決定提早退休，好好休息一陣子。沒想到，2個月後原本健康的母親卻因感冒驟然離世，而原本癌末的父親在25天隨母親離去。「一個月內頓失雙親，內心的痛苦與懊悔難以言喻。」她說。
於是，她學著放慢腳步，與同樣熱愛大自然的先生幾乎天天出門，到處爬山踏青。一雙兒女也先後出國、念研究所。無論經濟、健康、家庭，已經沒有任何需要她操心的事。
「當時的我們，真的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她回憶。
沒想到，意外來得毫無前兆。2017年的春天，她和先生在前往苗栗山區時發生了山難。她半夜被送往當地醫院急診，緊急開刀到凌晨。隔天早上，她在加護病房睜開眼睛，醫師告訴她脊椎完全性骨折，脊髓嚴重損傷：「很可能下半身終生癱瘓，大小便永久喪失功能。」
身體受傷失能已經很辛苦 心不能跟著受傷生病
意外發生後，原本閒適的退休生活消失了，反而變成不斷進出醫院的住院之旅。
她自嘲，自此她展開了與屎尿奮鬥的人生。一天24小時掛著尿袋，排便要看護協助灌腸、挖便，連翻身都要仰賴他人，以前想都不用想的行走坐臥，突然變成了「不可能的任務」。前3個月，除了被抱下床綁在輪椅上，推去教室復健外，吃喝拉撒睡全在病床上解決。從跌落山溝那晚開始，整整一年的時間，她流浪於各大醫院間，一次也沒有回家過。
這段難熬的日子，陳惠珠並沒有自怨自艾：
這場意外也許是上帝給的一個化了妝的禮物，只是禮物包裝得太醜了！
她把遭遇當成接到的「人體試驗專案」。「醫師、復健師、護理師都沒有癱瘓過，他們的知識是從書本上學到的。但我就是這個『人體試驗專案』的負責人，我要記錄下從癱瘓、沒任何知覺到恢復行走的點點滴滴，到時候這個專案的結案報告，一定會對醫學研究很有意義！」
於是，她開始天天寫日記，更積極練習走路。醫院病房中，有許多中風、意外、重症的病人。身上的病痛，會使人灰心喪志。她常主動與人聊天，也天天唱歌鼓勵拒絕復健的人。「有家醫院的高層巡房時，總會聽到很誇張的笑聲和歌聲，還特地要公關室派人來看是誰住在這病房？」她笑說。
其實，當時她的狀況並不好。其他家屬看到她掛尿袋復健的樣子，有時會偷偷詢問先生：「整層樓最糟糕的就是你太太，她怎麼還會鼓勵別人？」前去探望的友人也忍不住掉淚，但她依然平靜以對，
我都開玩笑說，如果哭了我會好，拜託你們全家都幫我哭。憂慮對我沒有好處，我寧願他們想起我時，心中是開心和祝福。
儘管堅強，陳惠珠也坦言，受傷後的人生並非只有正向的勵志故事。她記得，有次復健後回到家，她脫下褲子，發現一片「土石流」。過往總是優雅愛美的她，心情非常震撼。「我怎麼能夠坐在排泄物上幾十分鐘，自己卻不知道？」她坐在馬桶上大哭，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如此狼狽。
比失禁更難受的，是失去知覺的下半身持續出現異常的疼痛。陳惠珠苦笑說，疼痛的種類罄竹難書：有時像被鞭打、有時如千刀刺骨、有時像被烈火灼燒、被五馬分屍的撕裂疼痛⋯⋯。而這樣的痛不會消失，即使服用止痛藥也無法壓制。
「想到我以後可能因為痛，變成可怕的老人、拖累老公和孩子，最後被厭棄⋯⋯愈想愈可怕，真的會有自我了結的念頭。」她回憶低潮時的心情。
如何走過傷後的漫漫長路？上山唱歌、畫杯墊，蒐集歡樂沖淡痛苦
痛苦一再來襲，她決定尋找快樂的事，用新的方法活下去。
我要大量搜集笑容和歡樂，稀釋我的煎熬和黑暗。
陳惠珠說。
有次，先生和她到山上的餐廳用餐。飯後，先生獨自去爬山，餐廳老闆娘鼓勵她在木頭上作畫打發時間。從小美術都吃丙的她，卻在原木上勾勒出鮮活的自然景色，讓家人、朋友都大感驚艷。她笑說：「老公甚至花5000買下我畫的杯墊」。
2個多月，她畫了20多個杯墊！每個杯墊約需7-8小時繪製，繪製主題往往呼應她當下的心情。陳惠珠說，創作是一種心情轉化的過程，每個杯墊都有一段故事，帶著她走過受傷後的第一個黑暗低潮期。
例如，有個杯墊名為「you're so beautiful to me」，畫的是一位白裙女子坐在輪椅上，四周圍繞著花草。她解釋這幅畫的用意是鼓勵和她一樣的傷友，「坐在輪椅上也可以漂亮。優雅不是外表，是一種心情。」
另一只杯墊「美麗的大地」，她說大地承載萬物、滋養萬物。「有一天我也將回歸大地，我的生命也將再度開出美麗的花朵。看著這個杯墊，覺得萬物的生與滅都令人感動、也覺得美麗。」
陳惠珠說，每次創作，都是她最低潮的時刻。隨著杯墊慢慢完成，原本下垂的嘴角也逐漸上揚。她更善用在非營利組織的工作經驗，協助脊椎損傷團體募款，自掏腰包印製杯墊當作捐款者的贈禮。短短1個半月，就募款近140萬！她說：
生命幫助生命，痛苦的經歷也有可能化成美好的祝福。
上山唱歌，也是她療癒自己與他人的方式。一次，她和脊椎損傷的傷友上山走走，恰好碰到街頭藝人在涼亭吹薩克斯風。她為了鼓勵傷友，主動提議要上台獻唱。沒想到「一唱成主顧」，往後她每次上山，幾乎都會被邀請上台唱歌。
陳惠珠笑說，受傷以後，她的歌聲似乎特別有感染力。曾有不認識的男性遊客向她點歌，說一年前聽到她的歌聲，不禁落淚。原來他是胰臟癌末期的患者，希望能再聽她唱〈隱形的翅膀〉。也常有許多陌生人特地告訴她：「小姐你真的很棒」、「難得看到坐輪椅的人像妳這麼樂觀」。有次，她只想唱首歌鼓勵台下的病友。誰知道現場觀眾熱情點歌，讓她足足唱了40分鐘，氣氛如演唱會般熱鬧！
對她而言，帶給他人喜悅，最快樂的其實是自己。痛苦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的善意是莫大的支持。
我像一個杯子，當我被灌滿很多愛與關懷時，就能溢出笑聲。
接受生命中發生的一切 儘管軟弱也是真實的自己
「有一陣子很痛的時候，我常常罵我的雙腿，很想把他們砍斷。」陳惠珠坦言，身體和心靈會相互影響。身體狀況不好時，總會讓她陷入深深的沮喪。
去（2020）年，她參加《50+》與兩廳院樂齡計畫合辦的「聲音工作坊」。在知名聲音教練魏世芬的引導下，重新檢視自己的生命經驗，釋放內在的聲音。有次，課堂上播放歌手黃鶯鶯的名曲〈是否曾愛我？〉。她回想自己的童年、戀愛、工作、旅行，雙腳帶她經歷了近50年的美好人生。
「我的腳好像藉著這首歌來問我，是不是真的很愛它？」陳惠珠說，雖然疼痛不會消失，但她已能用全新的眼光，看待身體發出的訊號。
我想告訴我的腳，對不起讓你這麼痛。謝謝你這麼努力，我愛你。
陳惠珠說，聲音真的有療癒的能力，透過這次的對話，雖然疼痛依舊存在，但她似乎不再總是被疼痛綁架，甚至有時還能用欣賞的方式接收雙腿發出的訊號。
如今的她，更能坦率接納自己的脆弱。當唱歌、畫杯墊都走不出低潮時，就尋求專業的心理諮商師協助。規律服藥、好好睡覺，也別怕和身邊的人示弱。
她認為，沮喪和喜悅一樣，都是人生的一部分。而人不是機器，不可能按下開關就停止悲傷。
生命本就有酸甜苦辣鹹，你不會每天只吃甜點，有時也要吃點苦瓜吧！
她妙喻。
一個身體疼痛難耐的日子，她在臉書上寫下這段文字：
人都會軟弱，不需要將軟弱從意識中剪除。
與其自我責備，不如允許自己落淚、沮喪，讓情緒自然釋放。或許有一天會發現：「肢體的限制，會讓你的心發現更大、更寬廣的自由。」
（原文刊載於《50+》；本文獲授權轉載；內容僅反映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社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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