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姊到——」深夜十一時,桃花紅酒家正是熱鬧,穿著慈濟委員藍色「八正道」制服的張美麗跨入熟門熟路的酒家,在門口迎客的老朋友故意大喊迎接她,尾音還拉長。張美麗啐他,「卡小聲ㄟ啦。」
桃花紅是張美麗當年經營的最後一家酒家。穿著高叉亮片旗袍的酒小姐穿梭而過,張美麗自在地和老朋友打招呼,她的藍色制服似乎在這環境很自在。其實,進了慈濟之後,張美麗還是常跑酒家——每個月一次,不是去偷喝酒,而是收功德款,前後也十多年了。
桃花紅副董事長周永山說,現在張美麗不是用嘴皮子叫人做功德,而是用她的改變和行為讓人真心想要捐錢,她在醫院裡做的不是普通人做得來的,「以前掛『摟雷』(勞力士),現在到醫院去倒尿桶,」所以「不管她把錢拿去給證嚴法師做什麼都好,我們相信她。」
酒家裡有人吆喝著,美麗來啦。有人把功德款拿給張美麗,嘴裡說著「不好意思,最近景氣有差,錢不多。」張美麗鼓勵他們,不要緊,有心最重要,生意不好就捐少一點,重要的是每個月布施的善念不要斷,這才是對自己的心提醒。
重新出世,打破眼鏡
同樣的酒家,同樣的人物,由張美麗嘴裡說出的話,今昔如天壤之別。這樣的張美麗,對以前酒家的朋友來說,簡直像另一個人,像是「重出世」,大家都得打破眼鏡,重新認識。「我喜歡現在的張美麗,」周永山很以這個女兄弟為榮。
由酒家股東到慈濟師姊,仍然出入酒家的張美麗早已跨越了自己,中間橫隔著的是人生的傳奇。
張美麗說,今天來得晚了,因為前一場演講延得久了些。那是在台北縣中和慈濟連絡處的一場演講,分享她在志工生涯中的心得。
在跑醫院探訪病患的空檔裡,只要有人邀約,張美麗總是拖著一隻有輪子的小黑皮箱,在各個演講場子裡奔波、趕場。箱子裡是她的道具:幻燈片放映機、幾排的幻燈片、錄影帶,以及準備錄下每場演講內容的錄音機,十分專業。
張美麗有時像拚命三郎,清晨五時由台北出發,趕赴早上在台中的一場對老師的分享;接著再奔赴台南,是慈濟志工培訓的課程,張美麗講她的志工心路歷程,再順道探訪以前她照顧過的病家,然後打道回台北,到家已是清晨三點。一天二十四小時,這天她用了二十二小時,嗯,充實。
張美麗總是對想聽她故事的人說,能在病人生命的最後時分與他們相遇,他們願意在病苦時接納她這個陌生人,對她敞開心胸,談他們的痛、談對死亡的恐懼、一生的懊悔、對家人的不捨……,那是她的福氣。「我沒有做什麼,他們卻用生命在教育我,」她深深覺得自己有責任要把她由病人生命中學來的功課,再傳下去——活著,是如此珍貴。
聽過張美麗演講的人,很少人不驚訝於幻燈片中被癌細胞侵蝕得變形的人體,很難想像好好一個人可以殘破如此——碗口大的傷口,紅色的肌肉組織中,深可見骨;尺來長的開刀疤痕像蜈蚣由胸腔盤踞到後背;切除大半的下頷,口腔、牙床就這樣整個外露,連想要吸住外流的口水都無法自己控制。至於味道,幸好影像是無法傳達的,但也夠了,這樣的震撼,總叫人深自慶幸:多好,感謝上蒼,我還有個無病無痛的身體。
對人談論死亡,天天面對垂死的病人,但說起來,張美麗是最害怕死亡的,至今仍怕,但她叫自己要天天面對。
「就是因為我很怕死,所以想幫別人不要這麼怕死。當年姊姊在馬偕醫院斷氣,只有我一個人承受那種哀傷和恐懼,我多想有個肩膀給我靠一靠,讓我哭一哭也好。」
簡單的相助,卻是最有力的扶持,她願意做一位隨傳隨到的陪伴者。張美麗發願,只要有人需要,她的肩膀隨時出借,「我的衣服常常是被哭溼的,」穿著沾著眼淚鼻涕的衣衫,張美麗說,那是愛的印記。
當志工二十四小時待命
一場車禍讓張美麗曾經貼近死亡界線。從看姊姊死,到自己差點死,由「她死」到「我死」,更是不同的感受。她真正明白在死神面前,人類是多麼無助,面對死亡後的未知,內心底層那種深沈的恐懼,以往是想像,現在是經歷。經過車禍,她對生死更有體悟,她願意將餘生貼近每一個即將接近生命終點的人,讓他們不再那樣懼怕。
「別人到醫院當志工,是輪流排班;美麗是7-ELEVEn,二十四小時待命,」安寧照顧基金會專員林金枝這樣形容張美麗。
張美麗把志工當成志業來做。
張美麗是個「全職、不支薪」的專業安寧志工,工作地點是各大醫院和病患家裡,必要時也到安養院,在路旁也可以跟蹤褲子上沾滿大便的阿婆回家,展開將近兩年的居家長期關懷,直到阿婆安祥往生為止。
這位專業志工的工作內容包括傾聽、講笑話、按摩、拍背、換紙尿布、倒尿桶、給個安慰的擁抱、幫臥床的阿嬤轉到她習慣看的「會有人掉到水裡」的電視節目(張美麗很少看電視,到護理站打聽,才知道阿嬤要看的是「百戰百勝」);聽家屬的委屈、幫忙買便當、為全家人拍照、錄音、帶病人郊遊;準備往生被、商量後事該怎麼辦;必要時(其實是常常)要終夜助念。平日除了跑醫院,也跑告別式,太平間、殯儀館是常拜訪的「老地方」。養生送死,已是張美麗的生活寫照。
新光醫院護士林佳瑜說,許多病人床邊寫著大大的電話號碼,是張美麗的,一有事,就可以找她。為了能在病人及家屬需要時,她就在身旁,張美麗是二十四小時待命。
午夜好夢方酣,電話鈴聲一響,張美麗跳下床,抓起往生被、念佛機,就往外跑。即使更深露重,路途遙遠,她仍星夜奔馳——她得去為踏上歸鄉旅程的人送終,也做家屬暫時的依靠。
「老是去那些地方,妳不怕被煞到?」常有人問她。在民俗觀念裡,死亡是大凶,是忌諱。張美麗的回答總是理直氣壯,我不去嚇別人就不錯了,「他們」都靜靜躺在那裡,怕什麼?她笑人間痴愚,不肯面對生死,是人生的最大損失。
張美麗總在生活中思考她由師父開示所領悟來的,並且,把它實踐出來。她不管別人怎麼想,她既然認定是這樣的道理,她要自己從此不再懼怕。
「無常比子孫更孝順,它可是隨侍在側,人什麼時候死,都不知道,」張美麗說,她半夜為人送終時,根本沒有時間害怕,「如果還有時間知道要害怕,那表示你還很閒。」
多些敏感和同感
張美麗說,其實,面對病體,只要將心比心,多些「敏感」和「同感」,用些想像力,許多事情就很自然。像是戴上手套為病人清出宿便,「就像是幫小嬰兒擦屁屁。一樣是排洩物,為什麼對嬰兒,我們就覺得很可愛;對生病的人,就要嫌惡?這不是很奇怪嗎?」
張美麗恭敬對待每個她照顧過的生命,夜深人靜,她拿出日記,細細記下當天探訪的紀錄、病人病情的變化,「想想今天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夠好,哪些話說得不漂亮,明天要和病人怎麼溝通。」
日記本裡寫的都是病人的事。
日記裡寫著一個個號碼,是病床號碼或病歷號碼,每一個號碼是一個生命。紅筆、藍筆細細註記病情,像是「右肺大量積水,惡性腫瘤合併大量出血,血胸,鱗狀細胞癌」。很難想像一個沒念過醫學院的女子,對各種病情如此熟稔,還精通心理學、社工、佛法、人生智慧、心理諮商,她花錢上課,到處旁聽,參加各類研討會與演講,學到了全成了她的實踐。成大醫學院副教授趙可式常說她,「這個美麗,真是聰明。」
張美麗十分好學,安寧專家趙可式為推廣安寧療護(hospice),開了一系列的課程供醫護人員參加,張美麗也去報名,由志工研習班、自助班、助人到護理師資源課程,張美麗全去了。
漸漸地,專業志工張美麗常受邀分享志工經驗,紅十字會要她談如何與病人溝通,慈濟基金會各項教師聯誼會、慈青活動、規劃陪伴智障兒的課程,也有張美麗的參與。
細膩的思維,敏銳善感的心,和張美麗在病房中與病人無厘頭的說笑,看似兩極,卻是同一個張美麗。靈敏的心加上善巧的口,才有了志工張美麗。
各式各樣受苦的人都會來到張美麗面前,別人不想要的負擔,或說,背不下去的負擔,輾轉報給美麗姊知道。美麗如何一肩挑起人世間最無奈的生老病死?還有親情乖離貧窮背叛不耐等等,最惡最暗的那一面?
美麗常提醒:要天天感動自己。如果麻木了,接到電話,只會說,「喔,往生了,請節哀順變。」如果真到自己只能敷衍兩句的這天,她寧可收手不做。
回首在死亡幽谷伴人同行的歷程,張美麗說,「我不能靠著別人的苦痛來塑造自己的偉大,在台上分享,獲得掌聲的,是病人的勇氣、家人的耐心,我只是幫他們傳遞;回到家,抖落掌聲,在佛前安靜跪拜禮佛,思量自己今日的過錯,感謝菩薩、龍天護法今日的庇佑與協助。」明天,是不是起得來,還未可知呢。(本文摘自天下文化5月中旬出版之《美麗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