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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媳婦的生命照顧現場:冷面醫生的慈悲

「管」不到的愛,反而開放了心靈的向度

遠見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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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見好讀

2019-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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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為情境配圖。圖片來源:pixabay
僅為情境配圖。圖片來源:pixabay

這一切在冷面醫生的退開,才得以成全,

透著光的明白瞬間,我突然紅了眼眶,

感激起這位冷面醫生的慈悲,

教會我在臨終陪伴「空掉」心智自我,

才能讓本真與存在相隨。

婆婆即將往生的那一週,病情變化快速,我得頻繁地去家庭醫師的診所,報告婆婆的身體狀況,以及請求醫療支援。

婆婆最先是出現喉頭腫脹、吞嚥困難的症狀,醫生便交代我無須再給予藥物與施打針劑;後來婆婆則是呼吸不順暢,以及時有哮鳴的異聲,醫生只是說這都是臨終正常的現象。

「是不是還有什麼別的方法?需不需要鼻胃管餵食、施打營養針或靜脈注射?」

「需不需要氣切?或者使用呼吸輔助器?」

我的腦袋自動輸出臺灣的急救「全餐」菜單,不僅醫生感到很詫異,就連我也覺得自己怎麼會對這些「管」很大的維生系統如此熟稔,這真是得感謝臺灣媒體與戲劇的涵化影響。

然而,我這對「管」很大具有充分知識的臺灣媳婦,最艱難的反倒是得生硬地將這些維生系統的醫療專有名詞,勉強拼湊成德語,並且捕捉醫生難得的表情,看自己是否能乞求成功。

「針跟藥,以及人工維生系統都是不必要的,如果她出現疼痛就給予支持性止痛。」醫生低頭書寫著,頭也沒抬地回答。

「那是不是……是不是?」我囁嚅地說著,腦中翻攪著幾個「快死了」、「沒救了」、「放棄了」、「死定了」等德語詞彙,卻不確定該選哪個才比較適當,或者,怎麼說才不會讓自己乍忽無望地崩潰。

沒想到醫生倒是發現了我的踟躕,快速接續了我的詞窮,俐落爽脆地說:「沒有必要了!」

瞬間,一陣鼻酸,忍住淚,腳下像被抽掉了立足的方寸,虛虛晃晃的。

好像被判死刑的是我自己!

在那幾分鐘,我貌似呆若木雞與無言。

醫生簡單地解釋維生系統只會加劇病人的痛苦,看似多延續了幾天的生命,卻也同時加乘了身體的折磨。吃不下東西,就表示身體並不需要這些養分了,何必外力灌食,造成水腫與不適呢?

「身體有自然敗壞的過程,順應這一切,反而能減少臨終不必要的痛苦。」醫生堅定說道。

那一刻我再度慌亂,腦中一片空白,覺得眼下婆婆就要被醫生放棄了,而我的照顧工作也被除役了。

原來,上一秒像自己被判死刑的絕望感,其實是身為「照顧者」與「媳婦」的角色,被宣判出局。

被剝奪了這兩個角色,那我還是誰呢?

臨走前醫生寫下溼潤與清潔口腔用的泡棉棒,以及緩和支持的醫療用品,要我去山下的藥房採買。

「只要減緩病人的不適與痛苦,這樣就可以了。」

當我猶豫地轉身離去前,醫生再次交代,特別是這句「這樣就可以了」,反覆撞擊著我的腦袋。

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我開始放聲痛哭,就像迷路的孩子,邊抹淚水邊無意識地走,竟走上通往臨鎮的無人叉路,許久才回神過來。

知識與美味同行,遠見請客西堤

再次折回,走到山腳下的藥房買了醫生交代的用品,淚水差不多被料峭的寒風給吹乾,但心卻依然溼淋淋的,只因為怕被熟人撞見,意外地躲進那家有三角窗的麵包店,喝一杯熱可可,稍微緩和一下情緒。

這位醫師是婆婆鄉居小村莊唯一的家庭醫生,幾乎為每一個家庭的三代人服務過,記得婆婆多年前曾告訴我,先生小時候罹患麻疹發高燒,醫生還特別在嚴寒低溫的大風雪半夜到府診視,並且帶回檢體回診所觀察,然後凌晨時分於每個人都尚在被窩熟睡時,再度敲門進屋,仔細檢查先生的狀況。

「他是位認真的家庭醫生,對每個人的狀況都很細心診治。」婆婆常常這麼說。

由於德國人對於健康保險制度有深度的認知與支持,所以德國更能落實醫療分級制度,以及有意識地不浪費醫療資源。就我貼近觀察婆婆與先生十六年,他們幾乎不輕言看醫生,而是在有小病痛時,先自力以物理方法救濟或尋求另類自然療法與家庭祕方,例如發高燒時先用浸過白醋的微溫布巾綁小腿,藉此帶走高溫。非得必要時才從小村家庭醫師開始,並且全然信任醫生的專業與轉診建議。

醫病關係的和諧,也提高了相互信任感,這或許正是臺灣最缺乏的良性循環。

然而,我來自醫療資源幾乎充裕到氾濫的臺灣,做為家屬的期待,「應該」是一切人為維生系統必須作好、作滿,自然無法理解這位德國家庭醫生的不作為。於是我就請教了隔壁老鄰居艾誠,而她也與我分享了她先生在十多年前失智與長年臥榻後,臨終的那一個月,這位家庭醫生也是冷冷地跟她說:「狀況只會越來越差,不會變好!」

「那時我也一直哭呀,覺得醫生好殘酷,怎麼都不會安慰病人家屬?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呀!」艾誠無奈又不解地說著。「但他一直是全村人的家庭醫生,也診治了我們三代,小孩都是他一手照料長大的,我們還是得相信他的專業判斷。」

「真不知道這幾年他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他這樣不近人情?」

事後回想,或許連老鄰居艾誠也遺忘了,家庭醫生當年對他們孩子的責任是「救生」,而對他們已經進入老年期的這一代,最重要的任務便是「送死」。

「救生」與「送死」之間,的確有相異極大的處置與方法,這卻是身為家屬最容易忽視的盲點,尤其在無法體會生命自有韻律,卻一昧相信人定勝天的情況下,醫生就成為被直接指責的對象。

我承認,當時對這位醫生有怨懟,覺得他不僅殘忍地宣告婆婆的無力回天,並且將我這照顧者猛力拋到「無三小路用」的境地,慌亂地不知所措。

然而,就在婆婆往生一年半後,再次翻閱當時居家臨終照顧的日記,我竟訝異地發現,正是在被醫生拋到「無三小路用」的境地之後,病榻邊的我才有了關鍵的轉化,從扮演媳婦的「世俗功能」角色,盡義務似地小心翼翼照顧婆婆的身體,驟然演變到將媳婦、照顧者,甚至連在世者的諸多角色都全然脫落,連帶的所有與角色相應的工作與義務也掛零。

但弔詭的是,無法可施、徹底失能的我,當下唯一的「做」僅剩相隨性存在,返回自身本真的存在,用生命陪伴與共度,並老實地心推手、手傳心地做柔適膚慰,僅僅是握著漸次冰冷的手,都有難以言喻的貼近;而醫生不願在婆婆身體上採取任何插管,我才能在「管」不了的無路之下,真正去尋找睜眼世界之外,自己真正願意且可以給婆婆的愛,並向內探尋管道,以此連結婆婆的心靈,直至婆婆往生的那一刻。

臨終最美的陪伴,正是由「無三小路用」的自己所完成的。

幡然領悟,對於臨終病人的凌遲般插管,或許那只是在世之人執迷在睜眼世界中,以為這是唯一給出愛的方式,藉此掩蓋為時已晚的焦躁,以及逃避探索自身情感脈流竄溢,卻一時找不到出口的驚恐。於是,強灌進去的食物、輸進去的點滴,都彷彿鉛重,承載了家屬的無明與負疚,讓臨終者的身體與靈魂一起陷溺在苦海裡。

插管,以愛為名的維生醫療手段,或許是在世者的取巧,怠惰向內探索愛的管道的可能。

事後回憶居家安寧照顧,最讓自己有感且覺得安慰的,竟是這段看似無管可用的靜謐臨在陪伴。

坐在病榻旁,看著婆婆呼吸不順,且時有卡痰與喉間低鳴,我反射性地自身模擬那樣的呼吸,直覺地幫她翻個側身、輕柔拍背,並且在冥想之中運用脈輪清淨法,以嬰兒藍的光的能量,來勻順婆婆喉輪的不適。

撫摸婆婆溫度漸低的肌膚,以及危脆的角質皮屑,眼見肌膚皮層漸緩轉為乳白色,感知她的生理機能正慢慢消退,便為她換上一床較輕舒的被單,並定時再取下拍鬆、蓋上。於此同時,我含著淚水無限感激婆婆的身體,讓她的靈魂得以透過這肉身,與我結緣這一世,並且無聲低語送出祝福,告訴這身體已功德圓滿,可以慢慢跟靈魂告別了,而我與婆婆的緣分也會就此從肉身,轉為靈魂的相接。

譫妄頻繁的躁動,乃至明昧中時有晃動雙腳、側身下床滾落的跡象,我聽從基福會照護員的指導,將病床邊柵豎起,湊身至婆婆旁邊,將手心伏貼在她胸口,試圖以溫度安神,再將臉湊近她的耳邊,以想像的說故事,配合她譫妄時演出一幕幕彷若遠行的戲。

「管」不到的愛,反而開放了心靈的向度,也發掘了愛的寶藏,就在婆婆瀕死的階段,擺脫對現代醫療的全面依賴,以及扭轉主流價值的「戲劇」化發展,我回到人本初心,向內挖掘另一條與婆婆情緣不斷的愛的管道,至今依然豐沛脈流,循環不絕。

醫療管不到的愛,由心接管!

這一切在冷面醫生的退開,才得以成全,透著光的明白瞬間,我突然紅了眼眶,感激起這位冷面醫生的慈悲,教會我在臨終陪伴「空掉」心智自我,才能讓本真與存在相隨。

我在想,這遲到的懂得與感激,也讓我領悟人際間的第一火線,或許情緒都是虛妄的煙霧彈,非得等到事過境遷回頭看,才能收到對方隱藏的祝福。

慈悲,總是突破人僵化意想地多元呈現,特別是在生死一線間的醫療線上,以及臨終病榻邊掌握救死或重生的醫生身上。

期盼不管是病者或家屬,都能打開心眼看見,同時讓愛取代所有不必要的維生管線,成為生命最後也是最密緻的連結。

德國媳婦的生命照顧現場:冷面醫生的慈悲_img_1本文節錄自:《許我一個夠好的陪伴:臺灣女兒、德國媳婦的生命照顧現場》一書,吳品瑜著,時報出版。(圖/時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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