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風．東門之枌》這首詩寫的是「東門」之外白日的熱鬧。看來在陳國，東門之外是年輕人聚會、約會的場所，那裡有高大的楊樹，有中心略高的遊樂場所「宛丘」，有豐盛的集市，有跳舞的美麗姑娘，有英俊的小伙子，有突如其來的愛情，有絢爛的光影……一切都那麼美好，難怪詩人反覆吟誦。
我們先看第一章：
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東門之枌」的「枌」，指高大美麗的白榆樹；「宛丘之栩」的「栩」，指柞樹。這句是說：東門外榆樹下，宛丘旁柞樹邊。這句明寫地點，實際上也在寫春天，因為冬天的樹都光禿禿的，讓人心情沉鬱，而唯有春天剛剛青翠的樹會讓人心情大爽。下一句的「子仲之子，婆娑其下」則寫了一個跳舞的姑娘，子仲是陳國的姓氏。這句是說：那子仲家的女兒啊，婆娑起舞在樹下。這女孩子美不美呢？沒說。但就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心理而言，不美的絕不敢獨自婆娑起舞。一般而言，常被讚美的女孩子往往更自信，而缺少關注和讚美的女孩子都會有點自卑，但她們卻會暗中較勁。比如我小時候就覺得自己不漂亮，所以堅決不去跳舞，堅決要走「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路線，不走顏值走氣質。總之，這跳舞女孩子的美麗姿態吸引了詩人，人群雖眾，但唯你獨鍾。
我們看第二章：
穀旦于差( ㄔㄞ )，南方之原。 不績其麻，市也婆娑。
「穀旦于差」的「穀旦」，《毛傳》云：「穀，善也。」《詩三家義集疏》云：「穀旦，猶言良辰也。」「差」指選擇。這句是說：選下一個好日子啊，與你相會在南方之原。
南方之原，在這裡是一個特指。古代每年都會在春天舉辦祭祀活動，就好比我們先前講過的「男女奔者不禁」的三月三，除了三月三，還有個祭祀高禖的活動。《禮記．月令》說：「玄鳥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高禖」是古代仲春二月祭祀的唯一神祇。史傳女媧置婚姻，故稱「高禖」。
高禖是婚姻神和生殖神。在祭祀生殖神的佳期裡，未婚男女可以放開禁忌自由戀愛，乃至野合，而製造氣氛的就是情歌和樂舞。
祭祀狂歡一定在特定的地方，一般有廟祭和墓祭兩種。廟祭集中在建築周圍，比如宮、臺、京、觀、堂、廟等。《詩經》中的靈臺、上宮等都是與祭祀狂歡相關的地方。墓祭則多在郊野曠原，比如溱洧、漢水、淇水等河邊曠野。歷史上，燕之祖、齊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雲夢，以及這首詩裡的「南方之原」，都是民間祭祀狂歡的好地方。《漢書．地理志》說：「太姬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巫。故俗好巫鬼，擊鼓于宛丘之上，婆娑于枌樹之下。有太姬歌舞遺風。」這句是說陳國人尤其喜歡這種祭祀活動，而且祭祀以女人歌舞為主，在宛丘之上擊鼓，在枌樹之下跳舞，難怪會有那麼美的《陳風．宛丘》篇——「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在古代，祭祀可是件大事，一般一年有兩次大祭祀：春天祭祀高禖，感恩春回大地，以人們愛的歡騰為主；深冬祭祀天地，感恩一年來天地的賜予，祭品以肉和酒為主。祭祀活動有嚴格的等級制度。比如天神、地神由天子祭，諸侯大夫祭山川，士人和百姓只能祭祀自己的祖先和灶神。現如今亂了套了，誰都敢去祭祀泰山，祭祀天地。小老百姓呢，心裡默默地敬畏著，就行啦，只要厚道、誠實、不亂來，守著本分，老天就會眷顧。
這一章的第一句是說，少年在東門之外、南方之原的祭祀活動中發現了這個女孩子，下一句「不績其麻，市也婆娑」是說：這女子放下了搓麻線的工作，跑到集市上去跳舞。或者理解為女孩本身就是個專門從事巫覡活動的小巫女。如果是後者，那麼這個少年就如同《陳風．宛丘》裡的那位詩人，愛上的又是一個「洵有情兮，而無望兮」的女孩。但這首詩裡沒有《陳風．宛丘》那種絕望的情緒，兩次使用「婆娑」二字，表現的是女孩子的柔美。女子的柔美可以鼓勵男子更勇敢啊。而《陳風．宛丘》一詩中那個女孩子卻有著「子之湯兮」和鷺羽飄揚的冷峻，一定會使男子望而卻步的。那一個，在宛丘之上，有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這一個，在「宛丘之栩」，也就是在宛丘旁邊的樹下。這也告訴我們，對於追求，平視對方，人心會堅定而勇敢；若始終仰視，人心便難免惴惴不安，甚至絕望。也就是說，在人生中，有些人會給我們勇氣，而有些人則會讓我們放棄勇氣。
我們再看最後一章：
穀旦于逝，越以鬷（ㄗㄨㄥ）邁。視爾如荍（ㄑㄧㄠˊ），貽我握椒。
「穀旦于逝」是說：祭祀活動就要結束了。「越以鬷邁」是說：趕緊過去堵住那女孩。是啊，如果不趕緊穿過人群去找她，恐怕又要失之交臂了。這少年比《陳風．宛丘》裡的男人勇敢，他寧可擔著不被理睬的風險，也要送出他對這位婆娑少女的心念。於是便有了下一句「視爾如荍，貽我握椒」。「荍」是錦葵花。這句是說：在我眼裡你就是美麗的錦葵花啊。還好還好，美麗的姑娘沒有拒絕他的讚美，她羞怯地回贈了少年一捧香香的花椒……這是多麼可愛的一幕：一個勇敢的少年，一個知情達意的姑娘，在集市和祭祀活動結束的黃昏裡，悄悄地點燃愛情的火焰。我們先前說過，花椒在古代還是多子多福的象徵呢，所以說，這哪是送了一捧香香的花椒啊，這憨癡的少女送出的，是對未來美好幸福生活的祈願！
這首詩有著活潑的青春氣息，真讓人喜歡。
《陳風．東門之枌》 東門之枌，宛丘之栩。（1） 子仲之子，婆娑其下。（2） 穀旦于差，南方之原。（3） 不績其麻，市也婆娑。（4） 穀旦于逝，越以鬷邁。（5） 視爾如荍，貽我握椒。（6）
【語譯】
東門外榆樹下，宛丘旁柞樹邊。
子仲家的女兒啊，婆娑起舞在樹下。
選下一個好日子啊，與你相會在南方之原。
姑娘你不搓麻線啊，跑到集市上去跳舞。
祭祀活動就要結束了，趕緊過去堵住那女孩。
誇她美麗就像錦葵花，她亦回贈一捧香花椒
【注釋】
(1) 枌：木名，白榆。栩：柞樹。
(2) 子仲：陳國的姓氏。婆娑：舞蹈。
(3) 穀：良辰，好日子。差：選擇。南方之原：到南邊的原野去相會。
(4) 績：把麻搓成線。市：集市。
(5) 逝：往，趕。越以：作語助。鬷：會聚，聚集。邁：走，行。
(6) 荍：錦葵，草本植物，夏季開紫色或白色花。貽：贈送。握：一把。椒：花椒。
本文節錄自：《詩經：三千春秋的深情（下）曲黎敏品100首詩經名篇》一書，曲黎敏著，高寶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