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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再次與父親同車,後照鏡裡那雙眼睛已老了十年…

〈歲月奈何〉

遠見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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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見好讀

2019-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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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pexels
圖片來源:pexels

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那時陽光的溫度、空氣的濕度、風拂過枝葉晃動所發出的沙沙聲清晰如昨,父親眼角的彎度與嘴角上揚的弧度在流水般悠悠流過的歲月中不曾稍改,如堰底的石刻雕像。

我以為那就是父親的永恆定格。

父親消失了,但我閉上眼睛,仍然看得見他。他出現在我做重大決策的時刻,我發現自己會暗暗猜想他會做什麼決定,也會不自主地想著:如果父親在我身邊,一定會帶著笑說:「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最後會發生什麼?你會做得很好的。」我跟不上父親的腳步,當我一猶疑時,步伐就自動地縮小了。父親的野心不算大,但他的心是野的—也許這是父親和我最本質性的差別。

時間之神似乎把指針的運轉速度撥快了許多,一撥一撥日子的飛沙走石豁啦啦地竄前竄後,定睛一看僅存殘影。許多聚散起滅裡,我用力地笑過也痛徹心扉地哭過,跟所有人一樣。日出日落,月昇月落,潮起潮落,我長大後才明白這是最令人安心的力量—而人事的骨牌是不可逆的,即便一切只源於一個無心倒塌的瞬間。

眷村改建時,我以為一紙公文只拆了那棟兩層樓有大庭院的房子。姑姑將那些黑底木牌交給家庭的長子後賃屋而居,從民國三十八年以來被供奉的名字們在幾年內隨著大伯的居無定所而不知去向。然而,「所託非人」的命運豈只發生祖先牌位上?每個家庭都有一個故事,只是我們家的有比較多條支線罷了,這使我不確定我所參與的究竟是起承轉合的哪一部分?只本能地感到這個故事到現在都還在埋伏筆。

大伯和父親年年都刻意提早幾天掃墓。「大伯來過。你爸爸也來過。」姑姑指著墓前不同的祭品—菸不離手的大伯帶菸,不抽菸的父親帶花。加上姑姑帶來的,小小的墓園竟出現三把鐮刀,兩把發著簇簇新的初脫鞘的光。紅白條袋印有香鋪的地址,「這包是你爸買的。」循著店址問了店家,店家對高大的父親頗有印象,「他一開口就說要買一千元的紙錢。」「這是你爸的說話方式。」聞著尚有香氣的花,我們都知道那只能是父親帶來的,因為大伯中風了。

前年,依舊是清明節近午,墓地的雜草與叢生的枝葉已沒膝。姑姑用鐮刀一抓一砍地劈出一條路,冷不勝防地跌了一跤,令人不安的氣息如影隨形。烈日當頭,揮舞著鐮刀的姑姑一身都是汗,但姑姑從來不要我幫忙。刈去蔓草與枝條,把墓園掃乾淨,用水淋濕抹布後擰乾細細地擦拭墓碑,再擺上鮮花與水果。姑姑在墓前和她的父母說話了,短短幾句報告近況及祈求父母保佑子女平安的話,年年都是講到哽咽。此岸之人生,實難。沒看到先被供奉著的祭品,我本能地迴避繼續想下去,但姑姑一定會想到所有負面的事,畢竟這些年來,這個家發生的都不是令人期待的。最令人懸心的是答案必須在整整一年後才會稍有眉目。

去年的清明節,遠遠看到墓前雜草及膝,心就一沉。那時我才明白雖然未通音訊,但我不擔心父親,是因為父親以他的方式報了平安。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而父親讓我覺得他是例外。父親像是電玩裡的人物,不論遇到什麼怪物或關卡,即便掉落深淵,按個鈕又可重新再來。姑姑清理完之後,再度和她的父母精簡地報告家人近況,並祈求父母保佑健康平安,當然也再度落淚。分崩離析的家裡事是不能想的,在時間的軸上無論往前或往後,每想一樁事,都像踩在一根釘上。鼻腔滿是焚燒雜草與紙錢的氣味,附近的人都離開了,烈日毫無遮蔽地曬得人頭昏。只要等墓碑前的那支菸燒完就可以離開了,再一下下就可以了,這麼想著時,恍惚間看到上坡有人走近,在些微變形的空氣旋中走近,我下意識地知道那人一定是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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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當然是父親,高大的身形輪廓與行走姿勢是不可能錯認的。披著黃燦燦的陽光,父親瞇著眼微笑著朝我們走來。定睛一看,後頭還有他的妻子及兒子。戲曲小說裡那麼多的久別重逢都由「巧遇」來,竟是真的—都說人生如戲,這幕堪稱神來之筆。亡者招來了生者,墓地成了家—家在哪裡?在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彼此凝望的眼神裡,哪裡有這樣的眼神,哪裡就是你的家。父親和他的妻的外型沒有明顯的改變,若非旁邊立著的一百八十五公分的少年,我幾乎要忘了在記憶的淡出與淡入中滄海已成桑田。我和姑姑同時仰頭,帶著微笑示意。父親走到我身邊時,我正要開口,父親把我拉進他的懷裡。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和父親說,但此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因為我怕一張口,父親便會知道我哭了。這次的擁抱,是我記憶所及和父親的第二次擁抱,但我恐怕已經記不清楚父親擁抱我的溫度了。沒有哭聲,但鼻涕已流到嘴唇,我沒有拭去,因為不想鬆開環抱父親的手。父親低聲地說:「這輩子有今天就夠了。」我穿的衣服材質太厚,背後全是汗,父親的妻子說:「有什麼話回家再好好說吧,太陽直曬,怕中暑。」父親放開了我,一手仍搭在我的肩上。

回到姑姑的賃居處,姑姑拿出準備好的焗奶油通心粉,父親吃得頭都抬不起來。父親穿著白襯衫與黑背心,胸前別了個徽章,搭的是灰黑色西裝褲與黑皮鞋。父親說他在二線城市買了兩套房子,說他和他的兒子在學開飛機,說他的兒子開飛機很有天分。父親說客戶本來要送他iPhone但他堅持自己花錢買,父親說要努力再拚個幾年。父親說痛風一直沒好,幾個月就需要補充常備藥帶在身邊。父親說他的兒子在學校一直是風雲人物,父親要姑姑教他做義大利麵的白醬……父親沒有問我這些年過得如何?住在哪裡?在哪裡工作?結婚了嗎?坐在對面的我只是盯著父親,連眨眼都捨不得,同時默默在心裡複誦他說的每一句話。

父親要去台北探望不良於行的大伯,我們坐在父親租來的休旅車上,一路上姑姑絮絮叨叨著這些日子的風風雨雨,我知道父親沒有專心聽,因為我知道我們想的是一樣的。副駕駛座的我瞥了一眼時速表,之後在後照鏡裡和父親四目相接。過了一會兒,傳來姑姑的聲音:「開高速公路怎麼開那麼慢?」

父親消失前,在他借錢買來的酒紅色二手敞篷車上若有所思地對我說:

「我最懷念你高中時每天開車載你上學的時光。」當年的我沒有接話,但非常明白父親懷念的是什麼,只是,當時的我怎麼也沒想到—再次與父親同車,那雙後照鏡裡的眼睛已老了十年。

—原載二○一八年十一月《印刻文學生活誌》第一八三期

作者:田威寧一九七九年生,A型巨蟹座。人生中的第一個偶像是瑪麗.居禮,二十五歲後的女神是張愛玲,張愛玲是我一切的泉源。喜歡達洋貓和抱著恐龍的George。喜歡喝茶,喜歡打網球,崇拜費德勒。從二十七歲開始回到北一女當國文老師。政大中文所碩士,碩士論文為《台灣張愛玲現象中文化場域的互動》。曾獲台灣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等。二○一四年出版散文集《寧視》

沒想到,再次與父親同車,後照鏡裡那雙眼睛已老了十年…_img_1本文節錄自:《九歌107年散文選》一書,胡晴舫著,九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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