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展出的美國順天美術館收藏展,是終身致力於中藥科學化的藥學家許鴻源博士生前的收藏。許鴻源和他的夫人墓碑上有一座許飛龍(順天美術館執行長)的雕塑,上面有一句話:「我們走了,但我們的夢還繼續做下去。」許鴻源公子許照信將雙親的遺願與夢想從美國牽引回台北市立美術館,構成順天美術館這次展覽的主題「回到家鄉」,展出的作品精選自許鴻源生前收藏的當代台灣藝術家畫作。
許鴻源在科學濃縮中藥的創見,建立了他事業的基礎。他也曾是在台灣民國五十至六十年代初期藥政的主導者,擔任過衛生署成立初期的藥政處處長,可說是威權時代台灣知識分子從政的典型之一。他以知識分子的科技專長從事醫藥行政工作,但這方面的建樹,受時代與環境因素限制,影響不若在中藥科學化與文化見證方面來得明顯。許鴻源或許拙於官場的應對,但對科學中藥的企業經營確有他獨到的見解與貢獻。順天堂生產的濃縮中藥顆粒,早在二十餘年前就通過日本厚生省的嚴格審驗,打入日本市場至今;他在美國創辦的漢方醫學研究所與相關的出版物,在世界中藥研究上也有一定的聲望與影響。
愛台灣,收藏文化財
許武勇醫師的「懷念的小巷」為這次展出的作品之一,收藏時間在一九八八年,隔三年左右,許鴻源就辭世了。「懷念的小巷」的構圖,和夏卡爾(Chagall)的「我與鄉村」系列作品有很多相似之處;平凡百姓在亂世中尋求一塊安身立命之處,而這個地方,即使許鴻源晚年遠赴北美,仍然忘不了對昔日的追憶。我不知許鴻源選擇收藏這張作品時,是否曾回想過台灣半世紀的飄搖,但見諸口述自傳中的言語:「每個人都有故鄉,有他出生的地方,對那裡的一草一木和那裡的人都有愛心和懷念,」「這些畫不是我個人的,是台灣人的財產;這是我的苦心和意願。」
許鴻源和其他藝術收藏者最大的差異,不在於他的財力或收藏的內容;論財力,許鴻源的事業屬於書生創業的中小企業形態;論收藏作品,也難與已辭世的呂雲麟(常與台灣畫家陳德旺、廖德政在一起的收藏家)將近半世紀累積的豐富收藏相比。但是能將自身收藏的作品在生前即有系統地編印成冊,並建立美術館集中管理這些文化財,使收藏在身後能傳諸於世,在台灣近代西畫的收藏者中,雖不一定後無來者,至少是前無古人。
許鴻源收藏作品中前輩畫家如廖繼春、陳永森、藍蔭鼎、倪蔣懷等人的作品,或因教會執事相識之故,或因同輩留日交情之故,但藝術家謝里法就認為這些作品不乏畫家的代表性傑作;如藍蔭鼎的台灣農村(水彩)、楊三郎的海景(油畫)、李梅樹的漁市(油畫)、陳進的廟庭(膠彩畫)、林之助的彩塘(膠彩畫)等等。李梅樹為許氏夫妻所畫的巨幅作品,卻是因許鴻源研究科學中藥,提供藥方治癒李梅樹的胃潰瘍而得。從他收藏作品的時間推估,許鴻源收藏早期只是出於「喜歡看圖畫」,並非有系統的蒐集。至一九八○年後,中藥事業基礎穩固,許鴻源才極力投入近代台灣畫作的收藏。而在短短十年之間累積五、六百件作品,收藏內容並涵蓋台灣繪畫發展各個時期,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藉收藏延伸對本土文化的關懷
或有人評論許鴻源的收藏廣度有餘而深度不足,但他自費出版的《二十世紀台灣畫壇名家作品集》兩冊,第一冊蒐集七十位畫家,第二冊蒐集約一百位畫家,以台灣全部藝術家三千人而言,此數仍少。概言之,現在三千多位藝術家正在努力,他們畫出的能否達到成就的地步,一般需要三十年的時間才看得出。
具體而言,許鴻源係從繪畫收藏延伸到對本土文化的關懷,從收藏初期借重謝里法與生命末期借重陳飛龍兩位藝術家協助收藏與整理,可見他是個記錄台灣當代藝術發展的有心人。雖然收藏品中較缺少傳統與當代的中國傳統水墨作品,但是一九八○年中美斷交,台灣在國際政治舞台上孤兒般的命運,卻也是許鴻源畢其生命最後十年,努力為台灣的文化財產留下完整紀錄的最大動力。
未來許鴻源在台灣的文化紀錄上,至少將與他在中藥科學化的貢獻並存。前者是他一生專精致力,足以為現代化中藥的流傳,建構科學的基礎,其影響擴及海外;後者則是他試圖以畫作收藏為台灣近代美術發展做見證。值得我們尊敬與懷念的不是順天美術館五、六百件館藏作品,而是這些畫作收藏背後對本土文化的關懷。欣賞台北市立美術館「回到故鄉」展覽時,關心我們生長土地的觀眾,必能感受到許鴻源身後決意歸鄉與夢的永續之悸動。(本文作者與許鴻源同樣曾任行政院衛生署藥政處處長,也是繪畫的收藏者,現為陽明大學衛生福利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許鴻源與畫家的因緣
開始買畫時,第一張買的就是廖繼春的畫。他在台灣現代畫家裡最有權威,可惜我蒐集他的畫不多;若我能蒐集幾十張他的畫現在就好了。廖繼春當時是和平教會的執事,我們很早就相識。有一次蓋宿舍,他送我一幅淡水風情畫,大概是六號的畫;我後來把他編入第一集畫冊。
李梅樹老畫家家裡有錢,他畫的畫是不賣的。他畫了蔣介石夫婦的畫;我想向他買,他不賣。有一次他得胃潰瘍出血,我去拜訪他;我送西洋蔘給他吃後才痊癒。他知道我有興趣收集畫,就建議畫我們夫婦的畫,後來又答應畫幾幅賣我,這是很特殊的情形。他畫的是寫實畫,畫我們夫婦的畫約六個月之久,聽說他晚上無法睡眠時就起來修改幾筆。有一次我們去拜訪他;他見內人穿的一件衣服很好看,就建議要畫內人單獨的畫像。這張畫是他最後為我們畫的畫,現在放在台灣。不久之後,他就過世了。(摘錄自許鴻源博士口述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