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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病人而存在的譚維義

許碧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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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碧純

1999-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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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病人而存在的譚維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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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 1999 / 9月號雜誌 第159期遠見雜誌

換穿手術衣,戴上手術帽,套著白手套,退休五年、今年九月就滿七十歲的外籍醫師譚維義(Dr. Frank Dennis)又重回開刀房。這裡設備依舊簡陋,木板門隔開手術室和準備室。一名正為手腕骨折病患進行手術的醫師,立刻走到準備室的小桌子前,拿出患者的X光片請教譚維義。身材挺拔但背微駝的譚維義和醫師在沒有空調設備的小房間,就著X光片比手劃腳,慎重地查閱醫學書籍,專注的神情好似從未離開過。

事實上,譚維義返美已經五年,此行是應台東基督教醫院院長呂信雄之邀回台協助募款。

上帝聽見了他的禱告

台東基督教醫院(東基)自五年前譚維義退休後就一直處於風雨飄搖中,優秀的醫師走的走、退休的退休,病患日趨減少,醫院年年虧損,再也不是從前台東、蘭嶼、綠島等地方民眾就醫的主要醫院,而它卻曾經是擁有五座醫療奉獻獎的醫院。

一年多前,重整花蓮門諾醫院有功的呂信雄赴美取得醫院專業管理人執照後,被門諾醫院的董事會調派至東基。面對老舊的房舍、簡陋的醫療設備、僅有的四、五位醫師,呂信雄面臨了關院或者重建的抉擇。

衡量台東人就醫不是到花蓮就是遠赴台北,而當地卻只有一家區域型的馬偕醫院,病床使用率也高達九成以上,以及許多如需動腦部手術的病患,在經過遙遠的路途跋涉後,常已錯失復原的最佳時機等情況後,呂信雄決定向社會大眾募款改建東基,於是請回創院院長譚維義。

譚維義一口就答應這個請求。將生命中三十三年最精華的歲月都奉獻給東部人,卻從未向東基領取過薪水,生活開銷僅靠教會供給、兩袖清風的譚維義,靠著東基支付機票才能順利返回台灣。

說來奇妙,下了飛機,譚維義夫婦搭上計程車,閒聊之餘,譚維義談起早年曾在屏東一帶為數百名患有小兒麻痺的孩童動手術時,四十餘歲的男司機竟捲起褲管露出鐵鞋,表示他就是民國五○年代那群小孩中的一名,當時他才六歲。譚維義說,這是上帝聽見了他的禱告。

原來,回台灣前,譚維義向他所信仰的上帝禱告:一是希望此行募款順利,讓改建後的東基恢復它早期醫療人道的意義,繼續為東部地區人民服務;二是希望有機會能看到從前開過刀的小病患。

「台東病患的情況我很清楚,我們像一個『家庭』;但屏東不同,除了幾個病患以外,我真的不知道他們後來的情況怎麼樣?」譚維義很高興上帝實現他的願望。

在開刀房,來了幾位客人,說是特別來看譚維義的。十二年前譚維義為台東居民潘龍光的太太接生後,發現產婦子宮收縮不良,且罹患菌血病,譚維義緊急聯絡台北長庚醫院安排轉診。而教潘龍光窩心的是,雖逢假日,譚維義不但一路從台東隨行到台北,並且會同長庚婦產科主任一起進入開刀房協助手術,還自費住進基督教青年旅館,不肯接受他們的餽贈。

移民美國、返台度假的潘龍光從報上得知譚維義回台灣,立刻帶著一男一女的雙胞胎,從台北坐飛機南下台東探望譚維義。

從掛號處、護理站到開刀房,沿途的護士們看到譚維義都開心地打招呼:「譚醫師,你回來了!很久沒回你家了哦!」白了頭髮、駝了背的譚維義一面點頭說:「真的!很久沒回來了,」一面對從前忙得不可開交、在走廊上跑來跑去,如今卻悠閒走在醫院的情況感到不自在,「沒事做,覺得怪怪的。」

回想當年人手不足、情況緊急時,扛氧氣筒、抬擔架、搬儀器等譚維義都得自行動手,東基院牧室主任羅順源說:「難怪他的背會駝!」

隨譚維義巡迴醫療二十多年的羅順源,細數譚維義的種種好處後忍不住說:「其實我最敬佩的是譚醫師的母親,一個守寡的女人,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竟捨得讓他飄洋過海到台灣這麼遠的地方來。」

來自科羅拉多州的上帝子民

在譚維義二十歲、尚就讀醫學院時,父親去世。他身為家中的獨子,卻一心想到非洲傳道行醫,畢業後先到亞利桑那州的貧民醫院為美國最落後的印地安人「拿虎族」服務;接著他向基督教協同會提出申請,希望教會能安排他到非洲。不過協同會告訴他那裡已有三個醫師,暫時不缺人手,並轉給他一封來自台灣東部葉華德牧師的求助信——請求協同會派遣醫師、護士到交通不便、衛生條件差、百病叢生的東部,提供醫療服務。

葉華德描述的景象深深打動譚維義,和他相依為命的母親並沒有阻攔他。一九六一年(民國五十年)他帶著太太莎莉和四個小孩搭乘輪船到台灣,先在台北停留並學了兩年的中文。

兩年後譚維義一家六口來到葉華德信中所說的落後東部,並在屏東基督教醫院看診。他每天從高雄的住家搭車到屏東,不但隨著巡迴醫療車沿東海岸兩側為民眾看病,頂著烈日為病患打預防針,假日時還帶著高雄醫學院的學生繼續巡迴醫療。除了看病、教導家屬如何照顧病患外,也教導民眾如何維護居家環境,注意飲食衛生、營養問題,杜絕疾病的入侵。

當時小兒麻痺症十分盛行,譚維義至少為超過六百名患有小兒麻痺的兒童開刀、裝鐵鞋。東部盛行的疾病尚有砂眼、肺結核、毒蛇咬傷、寄生蟲……等,身為一個在偏遠地區服務的醫師,他必須將自己訓練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除了外科醫師該做的醫療外,譚維義還得以最簡陋的設備和經常匱乏的藥品,醫治這些疾病。

令譚維義印象深刻的是,他曾巡迴醫療至屏東某鄉鎮,原以為肺結核在台灣已很少見,所以那一趟他們並未帶太多的片子。不料到了當地卻發現,已有兩、三百個人排隊等著檢查。

一年多後巡迴醫療擴大至台東成功、長濱之間,以及台東市寶桑路和成功鎮。譚維義在成功鎮設置一處臨時診療站,和同樣來自美國奧勒岡州的護理師德樂詩一起宣教行醫。

玉米田上蓋醫院

某天診療站正要休息時,罹患肝膿瘍的莊清吉緊急被家屬送來。診斷後譚維義認為必須立刻開刀,但診療站缺乏開刀設備,只好立刻轉往唯一的省立台東醫院。而台東醫院裡只有一名住院醫師,能夠操刀的譚維義又礙於非該院醫師無法使用醫院設施,在病人生死交關之際,經過雙方幾番交涉後,院方才同意由譚維義進開刀房動手術。

在醫療資源嚴重缺乏的台東縣,莊清吉因譚維義而保住一命,譚維義也因莊清吉事件,決定在此地蓋一家醫院。

他找到台東市馬蘭一處玉米田做為醫院的預定地。不過他的薪水就是每月協同會寄來的生活費,根本沒有多餘的錢蓋醫院。於是他飛回美國到處拜訪教會,並且寄發數百封求助信向自己國人說明台東的情況,希望他們能夠捐款建蓋醫院。

譚維義數次來回美國與台灣之間,終於籌齊約八萬美元,以比底價多出一美元的價格買下玉米田,破土興建醫院。當時是一九六八年。

譚維義親自擔任監工,他在每天下班後,請建商到家中討論。二十歲起就跟著父親工作,後來接掌建造工作、現年五十多歲的建商黃哲財回憶:「譚醫師對工程進度瞭若指掌,很多細節他都非常仔細。」黃哲財說遇上這樣認真又清楚的客戶反而好做事,所以他與父親一定先和譚維義充分溝通後才施工。

一九六九年、譚維義來台第八年,由他催生的台東基督教醫院正式落成啟用。位於馬蘭的東基十分偏僻,四周都是樹林,護士們穿過樹林時都大聲唱歌來壯膽。醫院空間雖小但乾淨整潔,沒有醫院慣有的藥味,反而像個溫馨的校園。「譚醫師最初的想法是希望蓋一個可以放心被醫治的地方,」東基發展室主任張淑芬說。

在貧窮落後、醫療資源不足的後山,只要生病,人的生命就如草芥般卑微。加拿大籍的東基小兒科醫師安芳蓮表示,以前被送到東基的小孩,大都已病入膏肓,父母親覺得孩子「快不行了」才送來,「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錢為了小病上醫院。」

東基總務室小楊騎車發生車禍,舌頭幾乎斷裂、滿口小石子和塵土,送到台東一家頗具規模的醫院,醫師竟未做清潔消毒而直接縫合舌頭,有口難言的小楊急得要來紙和筆要求家人轉院。小楊說,這還是五、六年前才發生的事。

「貧窮落後和醫療資源不足,讓台東人一直有二等國民之慨,」從事地方文史寫作的齊萱從台北回到台東定居後感受尤其深刻,「在我們還未將關注焦點集中在台東之前,這些外籍醫師已經在這裡奉獻幾十年了。」

視病如親的外國籍醫師

開幕初期,就有三百多人接受小兒麻痺的手術;因為東基的成立,原住民也得到前所未有的醫療照顧,醫院的每月盈餘有二%提撥為「貧窮基金」,做為救濟窮人之用,特別是原住民。

譚維義從海外募來各種醫療器材,且不定期寫信給美國友人,不但詢問他們有無某種藥物,還委託他們代買,有時候友人也會將藥物免費寄給譚維義。

由於東部肺結核十分流行,於是譚維義從美國募款買回一台X光機。這台沒有顯像螢幕的二手X光機,雖然每照一次片就要到外面去看手洗的片子,卻在東基發揮了很大的功用。

「視病如親」是大部分人對於來台外籍醫師一致的觀感。每天即使等著看病的人大排長龍,譚維義還是親自為病患換藥,好讓病患安心。初次看到譚維義為病患換敷料時,把發臭的舊敷料湊近鼻子聞,此舉讓對於充斥醫院各種藥味敏感的羅順源深覺不可思議。除了每週三次的山區巡迴醫療外,譚維義只要有空就會騎著他的摩托車到附近鄉鎮看病患。

此外,譚維義必須經常面對各種突發狀況。小兒科護士鄭巧方回憶,某天夜裡她值大夜班,一個男孩衝進醫院著急地說:「求求你幫幫忙救我爸爸。」譚維義和鄭巧方尾隨男孩,拿著手電筒抄小路穿過一片芭樂園來到男孩的家中。鄭巧方說:「他們家很暗,用的還是小燈泡,我們的手電筒比它還亮,但根本看不清病患的樣子。」譚維義兩指一彈,一看到譚維義慣用的手勢,鄭巧方立刻轉身回醫院拿擔架。譚維義在前頭抬著擔架開路,鄭巧方在一旁注意是否有蛇出沒。「病患得的是胃出血,差一點就來不及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讓鄭巧方回想起來仍充滿驚險和危急。

當然也有不盡人意時,例如有天晚上為了急救一名出血不止的婦人,譚維義動員了所有醫師護士包括自己輪流輸血,但血液始終無法凝結,直到天亮那名婦人還是死了。

不過譚維義並沒有太傷感。他說有生亦有死,身為一名醫師,盡了應盡的責任,「至於結果,真的不是我能掌控的。」

譚維義的灑脫,也是經過學習後才懂得放下。有一次他在美國為人接生,原本母親和嬰兒的狀況良好,一切都在掌控之下,但聽診器傳來的嬰兒脈搏聲突然停止,剖腹後發現臍帶纏住嬰兒的脖子,而嬰兒卻已經回天乏術,譚維義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事後他發現,臍帶過短無法自嬰兒的脖子上取出,即使及早發現也無法補救,這才讓他稍稍釋懷,畢竟再高明的醫術都不是萬能。

東基的天才老爹

沒錢、沒資源的變通之道就是就地取材、DIY。創意十足的譚維義將他自美國一家牧場帶回來的電動擠牛奶器,改裝成開刀房的空氣抽吸器。居家訪視後,他會為一個長期臥床長褥瘡的病患特別定做一個木板小床;或者利用滑輪、繩子和木棒做成握把,讓手部受傷的病患在家做復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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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有許多獨門療法,如以蜂螫治痛風、關節炎;或用機車啟動點火器接觸傷口——這偏方是學自南美洲亞馬遜流域的土著。由於毒蛇肆虐,當地人於是利用遊艇上馬達的火星塞發電,電死細菌的蛋白質。譚維義依此原理改用摩托車啟動點火器,據說效果極好。但很多人只是聽說這項絕技,無緣親眼目睹。

趁著譚維義此次訪台,羅順源請譚維義搭乘巡迴醫療車,一起探望都蘭的一位原住民。十九歲的林姓青年因車禍骨折,半年來傷口始終無法癒合,壞死的肌肉深可見骨。

林姓青年對譚維義的印象來自十年前,他的母親發生車禍,原本被診斷必須鋸掉的腿經譚維義手術後保住了。不過對於自己的情況他並不抱希望,因為半年來看了許多醫師,情況還是一樣糟糕。

譚維義以他一貫的治療方式,一邊檢查一邊和病患聊天,冷不防地拿起機車啟動點火器電擊傷口,嚇得林姓青年大聲抱怨:「院長你有夠粗魯耶!」才一次的治療,傷口就不再流膿,讓眾人看得嘖嘖稱奇。譚維義提醒林姓青年必須再回醫院複診,他要親自再檢查。事後林姓青年不好意思地說:「譚院長滿不錯的啦,醫師就是要像他一樣有醫德,一心救人。」

對於病患的感謝,譚維義始終低調回應。他不喜歡上媒體曝光,也經常說:「開刀我會,骨頭接合我會,不好的瘤切掉我會,縫合皮膚的技術我會;可是要讓連接好的神經、肌肉和骨頭能夠繼續發揮它的功能,這是上帝造人的神奇力量。」

只是,即使真有一個祂,病患們最感謝的還是譚維義。

以輪椅代步、用電腦編撰卑南族的語言辭典、活躍地赴各地表演卑南族歌謠舞曲的台東都蘭原住民林豪勳,原是一個頭部以下全部癱瘓、數度企圖自殺的年輕人,那是民國六十五年一次墜樓意外導致脊椎斷裂的結果。今年三月,林豪勳現身於東基的改建募款記者會中,感謝譚維義和其醫護人員為他醫治、為他祈禱,不但救回他殘缺的生命,也溫暖了他的心。林豪勳的徐姓友人看著積極樂觀的他,不禁搖搖頭說:「你很難想像他曾經多麼封閉、自暴自棄。」

二十五歲、剛退伍到汽車教練場上班的林忠勇,一次公務外出時遭大卡車迎面撞擊,全身骨頭幾乎移位,昏迷七天才撿回一命。但不夠專業的醫療讓他必須鋸掉未接好且鈣化的左腿,父親帶著他出院,從屏東搭車連夜趕到東基。

凌晨時分,林忠勇聽見譚維義拿著X光片,以極標準的國語和穩定的口吻對他說:「我雖然是一個醫師,但我的背後有一個更偉大的醫師,他會把你治好的,」又說:「雖然你躺著進來,但我會讓你走著出去。」

這一段話安撫了林忠勇的心。已經受夠在屏東醫院裡的茫然日子,每一天都不知明日會如何的他說起那一刻:「我一聽到他說的話,就很有信心地將我整個生命交給他們,因為我相信他們會好好處理我的生命。」

他不是一個濫好人

「譚醫師很有愛心,很珍惜人的生命,」羅順源說,遇到貧窮人家生病了,譚維義會拍照、簡介病患的家庭狀況和遭遇的困難,然後寄給國外友人,請他們為其禱告或捐款救濟。回家後他也會告知太太、小孩,「雖然不能有實質上的幫助,但孩子們會關心這些病患並為他們禱告,」羅順源表示,他從譚維義身上學到的是尊重、關心每一個人,不論對待員工或者病患。

呂信雄接任院長後發現醫院裡有一本借貸簿,原來東基員工遇有急用時,這些外籍醫師往往很慷慨地借貸,員工只需在這本簿子登記即可。從醫院管理的角度看來,的確是不可思議的做法。

不過這並不意味譚維義是一個所謂的「濫好人」。在工作上他要求專業、完美、有效率。開刀房護士都知道,十點預計動的手術譚維義絕不會拖到十點零一分,手術前必須準備好所有的用具,如果譚維義拿到一把不對的工具,可是會立即丟到地上的。

羅順源解釋,這是因為在醫院裡人命關天、分秒必爭,尤其東基的人手不足,開刀、門診、巡迴醫療加上醫院大大小小的事都得靠譚維義等少數醫師,該在一個鐘頭完成的手術若拖延了,將連帶影響後面病患看病的時間和權益。

大概是譚維義敬業且嚴格的工作態度,使得與他一起共事的護士們個個戰戰兢兢。有一次譚維義檢查完一位糖尿病婦人後「交代」護士潘品真:「這個病患絕對不可以讓她死掉!」不料就在她巡查其他病患時,同事突然傳來那名婦女休克的消息,急得她立刻衝到病床前,一腳跨在病患的兩側準備做CPR(心肺復甦術),而病患卻突然睜開眼睛看著怪異的她。潘品真很糗地說:「我才知道被騙了!」

此外,譚維義也會從細節觀察員工是否負責、值得託付任務。有回巡房時,他發現房門的小螺絲釘鬆脫以致於房門搖搖晃晃的,轉頭對同行的羅順源說:「好像有問題。」羅順源心想,院長每天這麼忙,只是說說罷了。想不到隔天經過同樣的病房,譚維義居然記得昨天說過的小事,說:「你修好了!」

「譚醫師退休,大家都輕鬆了!」麻醉科護士林春花開玩笑說道。

愛看雲門舞集的外國醫師

「認真工作,認真玩樂;犧牲享受,享受犧牲,」羅順源形容譚維義是一個懂得生活的人。

在美國當醫師時,譚維義看完病就去打高球,來到有山有水的台東後,改為游泳、爬山和「探險」,很多台東的幽谷勝地都是譚維義發現後再告訴東基員工的。

由於台東很少有藝文活動,愛好藝術的譚維義會和太太莎莉約好在醫院門口碰面,相偕到高雄聽音樂會。將醫院事務處理好後,譚維義脫下白袍就立刻坐上莎莉開的車前往高雄,通常他會把握僅有的時間在後座小憩。兩人聽完音樂會後再開車回台東,隔天又精神奕奕地出現在醫院。

譚維義尤其喜愛看雲門舞集的表演,民國六十七年雲門舞集到台東師院公演時,曾在台北看過的譚維義早已買了票,並一再告訴同仁「很好看」,免費為雲門宣傳。

雖然晚上時有急診,工作又多又忙碌,但只要是教會聚會,譚維義一定準時到。體力驚人的他,難得見他顯出倦容。

邀請譚維義回國的呂信雄,是第一次和譚維義碰面。經常一天滿滿的行程下來,呂信雄早已哈欠連連,但年已七十的譚維義仍舊一派氣定神閒地吹著口哨,這一點讓呂信雄實在自嘆弗如。

這個說得一口流利國語、可以用中文輸入發e-mail 的外國醫師,三十二歲到台灣、六十五歲退休,他已經完全融入台灣社會,也是台灣從落後貧窮到進步富裕的見證者和參與者。

在「向陽山」的歡送會上,譚維義看見店家以五、六○年代民間使用的器物做為擺飾,立刻指著魚簍說:「從枋寮到高雄,漁民都會在近海處放置魚簍捕魚。」他拿起牆上原本用來量重、如今成為裝飾品的秤桿笑著道出,在屏東行醫那一年,某天下班回高雄住家的途中,巧遇一位即將臨盆的婦女,只好緊急地將產婦帶回家中,用大剪刀剪斷臍帶,順利接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嬰,然後把小男孩放在竹籃裡秤重,用的就是家中的磅秤。

質樸淳厚的老台灣人

回到台灣,譚維義重溫許多過往的記憶,如第一個在台灣認識的朋友、和小孩拍全家福的照相館,還有他最愛吃、他的兒子孫子也都吃過的「南北」餃子館,他尤其愛喝女老闆做的榨菜肉絲湯。回到美國雖然也有很多中國菜,但就是少了這種料理。譚維義說:「它不一定是最好的,卻是我最懷念的。」

只要是東基的員工和譚維義在台灣的朋友,每年都會收到他寄來的問候卡片。這回,他逢人便高興地說他可以用中文發e-mail。原來兩年前他在香港買了一台中文輸入的手提電腦,可以又快又方便地問候台灣眾多友人。

其實平常只要某個朋友浮現腦中,那一剎那譚維義就會為他禱告,他的理由是:「你不知道他需不需要,但神會知道。」

譚維義與病患、員工和朋友的情誼不浮誇、不討好,有點兒老台灣人之間看似平淡、卻帶著濃重的「情」與「義」。

今年三月黃哲財獲知譚維義將回東基,黃太太立刻收拾房間,準備讓譚維義夫婦住;而且出借一輛車做為代步工具。「我們只是盡量讓他們在台灣方便些,況且他們的年紀都大了,」木訥寡言的黃哲財謙沖地直說這不算什麼。

從建商和客戶的關係變成朋友,「我們其實很少見面,更不曾一起吃過飯,」黃哲財說,唯一一次是醫院落成時,譚維義邀請全部的員工一起吃飯。不過,每年聖誕節譚維義一定帶著妻兒到黃家拜訪,也會帶來一些小飾品和玩具,黃太太指著冰箱上有著美麗風景圖繪的吸鐵說。

有些親友到醫院看病前,都會找黃哲財夫婦去跟譚維義「打聲招呼」,但都被黃哲財回絕了。某回黃太太一大早到醫院做胃鏡檢查,跟著其他病患排隊掛號,輪到她時已經下午四點多。「我們知道他的為人,絕不會拿這種事去為難他;也不會因為和他們熟識,就要求特別待遇,」這一對自稱「頇慢(笨拙)」、因為考不上大學只好跟著父親蓋房子的老實夫婦說。

一九九三年七月,譚維義獲得第三屆醫療奉獻獎,翌年再獲李登輝總統頒贈紫色大綬景星勳章,譚維義雖是第一個獲此殊榮的民間及外籍人士,但要說他是台灣人,大概無人反對。四月十三日,譚維義完成為東基募款的任務離台前夕,一群老朋友為他送別,「我們也不怕你跑掉不再回來,因為這裡是你的家,」人稱葛媽媽的葛黃文子、帶著一副遊子終會歸來的神情說道。

幾位原住民朋友拿起吉他高唱聖詩「以愛相連」:「我們離別之時,內心難免依依,身雖遠離,心仍契合,希望再會有期。」後會已有期,呂信雄早已和譚維義預約了改建大樓的動土典禮、落成典禮當日再訪台灣。有了這個承諾,能做的就是盡快籌募工程款項,讓重逢的日子早點來臨,比起五年前的離別晚會,這個晚上多了些重逢的喜樂。

那是一九九四年夏天,東基人為譚維義夫婦舉辦的退休晚會上,病患們成群結伴齊來送行,譚維義致詞時忍不住哽咽,送行人則在晚會結束後遲遲不肯離開。至今仍保存當年邀請函的黃哲財說:「很難過台東少了一個好朋友,也很高興他們可以回去享受。」

如果不是因為用來握手術刀的手患了關節炎,和遠在美國的老媽媽的呼喚,對外科情有獨鍾的譚維義大概會將退休年齡繼續延後,就像他六十歲年屆退休時所做的決定,「我是一個外科醫師,但患了關節炎,連開罐頭都得請太太幫忙;假如我的手還好,我不會退休。」

為需要的人、在需要的地方服務

帶著母親的話:「現在我已老了,所剩日子不多,很希望你能回來陪在我身邊。」六十五歲的譚維義返回美國,照料近九十歲的媽媽和九十三歲的姑姑。無法再操手術刀的他,轉而帶著美國醫師到中國大陸醫療落後的地區定期服務,每年數次,這個因緣是因二女兒、女婿而起。

譚維義的四位兒女承襲父母親的腳步,分別在偏僻落後的印尼、墨西哥和中國太原服務,譚維義說他的心情與當初他遠離家鄉到海洋彼端的台灣行醫時母親的心情一樣。母親將他交給上帝;他也把自己的兒女交給祂;他相信上帝總有祂的寓意,會將祂的子女帶往最需要他們的地方——一如一九六一年他飄洋過海來台灣,又如一九九六年他翻山越嶺到中國。

來台期間,譚維義九十八歲的姑姑去世了,但譚維義還是留在台灣,為的是實踐承諾。出發前他曾透過網路寫了封信給東基,信的內容強調此行再度回到台灣,是「回來做事的」,而他還有一連串演講和採訪等有助募款的活動等著他。

譚維義感謝上帝聽見他的禱告,讓他看見從前的小病患如今娶妻生子、自力更生;但他還有個更迫切的禱告,是對年輕的台灣醫師說的:「為需要的人、在需要的地方服務;假如你在台大,少了一個你仍可運作,這就是不同處。」

幸運的,三月十七日,在譚維義應台大愛心團契之邀到台大演講時,他得到了第一個回應。

「憑良心說,在台大我只看見自己的需要,為升等教授、為成為更有名的醫師而努力;我沒有看到別人的需要,」幾年來一直掙扎是否該到另一個更需要他的地方的台大牙醫研究所副教授兼主治醫師王剛毅,接下東基的牙醫缺,放下台大的教職和工作,八月一日舉家移居台東。臨行前,王剛毅對台大醫院院長李源德說:「請院長不要將我當成從台大離開,而是從台大延伸出去。」

王剛毅的決定,對譚維義的台灣之行是一個happy ending;對其他醫師而言,或許是一個重新思考「醫師因病人而存在」的新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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