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在宏碁有多少年了?
答:二十二、三年。
問:畢業之後到現在,你的人生有什麼改變?分哪幾個階段?
答:我是台大畢業的。第一個階段是當工程師,接下來就是工程管理者、經營者、創業者。
現在做事情可以說都是為了興趣,還有就是喜歡和年輕人一起做事。年輕人對新的事情的一些想法以及創意,會對我們這些年長的人產生衝擊,我們需要這種再教育。
我最擔心自己的老化,而年輕人能帶來衝擊,有張力、活力,可以給自己適當的壓力成長、調整步伐。我覺得現在的年輕人很厲害,他們對工作和遊樂的調配比我們以前有條理。
遊戲帶來創意的機會
問:你當年進宏碁的時候,有這樣玩嗎?
答:沒有啊,哪有玩那麼兇。可是現在看我女兒(念台大法律系)一個暑假旅遊行程排得密密麻麻,真的是很厲害、夭壽。以前如果說我們眼睛睜開的時間是十六個鐘頭,有用的時間大概十個鐘頭,其他六個鐘頭我們可能是看看書、聽聽音樂;他們會對這六個鐘頭做更有效的利用,上網啦、打電話啦、去KTV啦什麼的,把時間做更有用的壓縮。我們以前沒有這樣的能力,他們有。
你可以說他們去玩是無意義的,但我認為,生活就是走向休閒化。新工作時代跟新遊戲時代就是工作跟遊戲的界限減低,而且遊戲的比重會提高,人類花在工作的時間,不需要像以前那麼多。
所以台灣人應該調整觀念,怎麼樣讓遊戲的時間增加,讓生產力可以提高,又維持適當的工時,讓整個社會處於比較均衡的狀態。思考要改變啦!這不是好逸惡勞,而是工作與遊戲的界限要降低,從中得到生產力,這是現在的管理者要去思考的。遊戲可以帶給我們更多創意的機會。
問:在你剛才提到的幾個階段中,角色的調適有什麼困難嗎?請你回想一下。
答:我覺得最困難的是工作和家庭的兼顧。尤其是在年輕的那個階段。因為工作要投入很長的時間,又要準備成家,沒辦法想太多,幾乎都圍繞在成家立業這個過程。其中,太太的諒解很重要。
你很難期望終身伴侶在還沒有看到具體成效之前,能完全體諒這樣的作為。但是工作必須投入很多時間,這之間一定要平衡得很好。工作和家庭的兼顧、親人和工作時間的分配是最難的,但這是成就必須付出的代價。
人沒有所謂喜歡不喜歡,而是在某個時段之中找到了平衡、分配。友情、親情有了平衡,就是一個穩定的狀態,可以在裡面找到快樂。
問:你找到這個平衡了嗎?
答:應該算不錯,也不能說不滿足。我是個不容易滿足的人,一直在追求一種更高的境界。目前來講,應該不能有什麼怨言,因為這樣的機會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歷練。
我很喜歡一首詩的意境:「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我對這個意境體會頗深。
問:講一講這個意境。
答:經過許多辛苦,爬過這座山,歷練過很多的境界,然後到了坦途,很輕鬆地走下山之後,一種很自然的感覺。可是爬完這座山之後,有隨時可以再爬另外一座山的心情。這是高中國文課的詩,印象特別深刻,現在談二十年來的經驗,真的就是這樣的心情。下了山覺得很從容、很舒服。
問:你現在下山了嗎?
答:沒有啊,隨時可以爬山啊,我還可以爬另外好幾座山,可是不是自己爬,以前人家帶我爬,現在我可以帶著很多人一起爬,滿有趣的。就像我們做手機、做LCD(液晶顯示器),還是有人反對我們做,但我們仍然帶著大家攀爬這座山。
領導者最重要的是氣度與公平
問:你如何從工程的管理者變成經營的管理者?是在宏碁做副總經理的階段嗎?
答:到明碁做事,就是經營者的境界。除了工程,還包括管理、生產,管理很多的資源,人或錢的調度都有很大的自由,就變成經營者。其中最難的還是管理的流程,如何從物質導向、技術導向轉變成以人為導向。
其實,管理者有很多時間都花在人事管理上。管理者隨時面臨挑戰,有人做得不爽,有人則有不同的意見,而有些決策必須統合大家的意見,最難的就是在其中找平衡點。
問:那你可不可以教教年輕人,在這個過程中,哪些東西是可以慢慢收、又慢慢放掉的?
答:其實,從技術人員、經營者到創業者這三個歷程,我覺得最難放掉的就是技術人員的階段。很多人對放掉技術覺得不安全感很重,感覺失去專業,在專才和通才間拿捏不住。從有一技之長到無技之長真的很難適應。
怎麼樣讓技術藏在部屬身上,自己成為做判斷的人,是過程中最難的一部分。但還是要有適當的技術,才能掌握到方向。
問:你自己的心路歷程呢?如何慢慢從技術者變成領導者?
答:重點是如何在技術的層面讓大家心服口服。一個領導者最重要的就是氣度與公平。例如部屬有功,該給就要給,給多給少之間,也要讓大家心服口服。這有一些方法、經驗,例如貢獻度可以讓大家互相評。如果有人不服,離開這個團隊,那也沒辦法。至少在貢獻度上有一個公開的程序,可以得到一個比較公平的結果。然後要無私、氣度要夠,不要怕別人比自己強,這是最難的。一般總是認為,技術要最好才能做領導者,這是錯誤的。
問:你怎麼捨得把技術放掉?畢竟你是技術出身,你的調適過程有沒有困難?
答:我覺得最大的困難真的在這裡:怎麼樣從一技走到無技,我想這是漸進的過程。每個人到後來可能involve(牽涉)技術的部分愈來愈少,比方說display(顯示板)方面的東西,我只知道LCD大概的過程,裡面很多東西屬於化工的技術、材料的技術,我們的人也不見得都知道。
人在不斷追求自己的成就感以後,要隨時給自己不同的挑戰、機會與過程,這是很有趣的事情,不要把這些事當成苦差事,把它當成遊戲就會很愉快。
問:走到無技之長的階段,你奉獻的不再是技術,那奉獻的是什麼?
答:我覺得是找機會,判斷組織、資源的缺口,很多的input(新添加的東西)不斷地提醒我組織的缺口、資源的缺口在哪裡。
團隊要和諧、有共識
問:你覺得一個企業在成長的過程裡,哪些缺口最容易出現?
答:我想是和諧度、團隊的共識。是看大家有沒有在一個共同的思考上,共同地做企業發展。有時候我有一些要求,或不同的意見時,有人會覺得我是在找麻煩,或是我不瞭解狀況,但有時候這是看事情角度不同的問題。我可能是從顧客或資源的缺口來看,而他們是由公司的角度看。
問:你說你常常會碰到人的問題,能不能舉個例子?
答:人的問題很多。像LCD這個事業,弄到今天也不是那麼容易。當時我們找了一批工研院出來的人,一批美國回來的,一批半導體業的人,必須讓這三種不同文化的人,變成有一個共同的文化。
在這過程中,不同文化的人有不同的認知。例如從美國回來的,有人在大公司待過,有人就很humble(謙虛),很respect(尊重)台灣的企業環境,有人就會覺得你為什麼不加薪呢?如果加薪有些人就會進來了。可是用這樣的工具解決一個人對公司的向心力,這不是辦法;物質的條件不能帶給人永遠的滿足,要從工作的成就感return(回報) ,長期做這件事情。
問:你是說有些人要高薪才肯進來,可是你沒辦法用高薪,所以要用別的辦法?
答:對。尤其是有些美國回來的高級主管,都有這種用高薪才請得進來的傾向。
問:你們不願意?
答:我們不願意啊!我們有個culture(文化)在。我們不能讓這樣太物質導向的同仁進來,破壞了長期以來的平衡和紀律。我們不是這樣起來的。
因此,公司要盡量解釋、溝通,取得認同,中間可能會有一些轉機或suffer(受苦),但是過一陣子,可能會找到另外能夠接受公司文化的人,這樣的人才是公司的理想。
問:所以其實公司不急著找到這個人?
答:是的,一定要找到一個人 just fit(剛好適合)。
問:找一個比較不在乎物質、但有潛力的人,但比不上原來那一個?
答:不一定百分之百 match(適合),前面那個可能九○% match,但若找一個百分之八○% match 的人,做了半年以後,他 match 的程度就會增加,這也有可能。
自願成為第二種選擇
問:你會不會很堅持自己的想法?
答:不會,他們說我現在愈來愈少生氣了。我是性子很急的人,有時候會覺得我看到了,為什麼你沒看到?很多事情對了就要趕快去做,為什麼要等?在急迫性和判斷上,也要視組織的狀態和所處的環境而定。
問: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改變?
答:角色不同啊,就像陳水扁講的,做什麼要像什麼。
問:你為什麼選擇由宏電走出來呢?
答:不習慣那樣的管理模式,太慢了,很多事情太容易跟現實環境妥協。
問:為什麼一個公司到最後會變這樣?是跟領導者有關嗎?
答:我想是因為管理者。施先生(宏碁董事長施振榮)是個好人,很多事情他不願意改變,而現在的年輕人不見得會欣賞這樣的管理模式。為什麼會有華碩?宏碁管得好,就不會有華碩。
問:你是不是很敢講話?
答:我覺得話講開了就好,大家也知道我沒有惡意,反而好做事。如果要一直隱藏、包裝,其實很麻煩,人生這樣也很痛苦。
那時候宏碁的狀況很多,所以我們在明碁可以實驗一些東西。當然,不見得我這樣就是對的,但有第二選擇總是多一個可能。我們想做跟宏碁不一樣的行業,不同的行業可以找到不同的嘗試,希望做一些不同的動作。
問:不同的嘗試指的是什麼?
答:例如,我們以周邊行業的整個系統架構與客戶對象為主,但宏碁剛開始是以自由品牌為主,我們覺得OEM(承接委託製造)滿重要的,這就不同於自由品牌。
再加上周邊行業的競爭者都是比較小的客戶,沒有IBM、Apple這種大公司,而是與台灣的誠洲這幾家公司在競爭,看如何讓自己到達一樣競爭力的狀態。
問:是你自己要來明碁的嗎?為什麼?
答:我覺得有趣,可以嘗試一點不同的想法,而且不在宏碁的天地裡,我比較看得到未來。離權力核心比較遠,比較有機會實驗一些不同的想法跟經營理念,這是我主要的想法。
當時,劉英武(當年宏電的總經理)問我要不要去做筆記型電腦。我不清楚那時候筆記型電腦是誰在管,每個人都管一點,沒有分得很清楚。施先生(施振榮)的個性就是這樣,他是好人,這也沒什麼不好。我想他可能是善意的,想用這樣的過程給大家空間。但是當事業在進行的時候,就會有相撞的情形出現。
問:所有的人都長大了,空間太小?
答:也有這個問題,施先生(施振榮)比較沒有主動去幫大家創造空間,可是他給大家一些模糊的地帶,空間的創造就要靠自己去處理。
問:要花很多時間在協調、處理上?
答:對。
問:那耗損也不少?
答:對,他自己就花很多時間在這上面。大家的選擇嘛,他選擇這樣的形式也沒有什麼不對。
強調有紀律的創新
問:那你是哪一種?有沒有授權?
答:我是比較強調有紀律的創新,要有原則與清楚的方向,知道每個人的不同,不要撞來撞去,浪費資源。
所以,我們組織的切割方式清楚明確,不要撞在一起。有清楚的公約,每個人就會有自己的目標,可以做很大的發揮。
現在的年輕人比以前缺乏耐性,年輕人的韌性也要企業給他機會,像經過春夏秋冬各種不同的歷練,從不同的挫折、痛苦、成功、快樂中讓他自己體會,才能成為成功的管理者。很不容易,可是我覺得很好。美國的經理都才三十出頭,要管一個有兩億美元銷售額的公司,雖然扛得很辛苦,可是成長得很快。
問:為什麼現在的年輕人沒耐心?
答:人類的嗜好、改變被壓縮,變化得很快,這是沒有辦法的。電腦發明之後,不需要經常開會,e-mail(電子郵件)那麼方便,很多東西可以溝通,溝通因此加速,大家飛來飛去的機會反而更多。
那天我看到一個名詞很重要,現在我們用 high-tech tool(高科技工具)來加速這個流程,可是仍然需要high-touch(高度接觸),因為整個cycle(流程)縮短。以前談事情可能需要一個月的過程,現在只要一個禮拜,溝通變得很快。這樣壓縮再壓縮,以前可能一個月見一次面,現在的工作效率可以兩個月見一次面;可是兩個月的工作被壓縮在兩個禮拜之內,所以變成半個月就要見一次。這樣一來,溝通就要更增加,這就是high-touch。High-speed就會要high-touch。
問:現在身為創業者,你又如何管理公司?為什麼施先生會「不清楚」?這個問題要怎麼克服?可不可以舉些例子來說明?
答:這沒有所謂對錯。在high-touch的環境中,就要體會挫折的感覺。所以對於員工的教育訓練,我強調給他挫折經驗比給他成功重要。
管理書上都教人怎麼成功,但case study(個案研討)可以讓他體會失敗。體會失敗的歷程,對一個年輕人的成長很重要。
如何讓人有清楚的方向,我覺得要看事業的特質。過去也許可以慢步調,但在現今的快速環境裡,無法容許太多模糊、犯錯,因為模糊容易造成犯錯跟浪費。
少年得志中年會有危機
問:怎樣「清楚」呢?要怎麼做?
答:永遠沒有清楚的時候,但至少可以讓大目標、大方向或領域清楚、明確。
問:是因為你比較暸解市場嗎?
答:我覺得是因為我的技術深度比較深,operation(操作) 的經驗比較多,比較暸解關鍵的微妙點和細膩的地方。太早做高級主管,中年會有危機,因為黑手的經驗不夠,等到他們的經驗學完以後,他怎麼辦?他要 create(創造)新的經驗,會面臨新的壓力,這種人很快就會saturate(飽合)。
不過,像比爾蓋茲就很厲害,他好像沒有 ceiling(碰頂),不斷有新的創意出來。
問:這樣的領導者下面的執行者要很強,他才能永無止盡地上升。
答:我想他可能對一些關鍵的細節點都要知道,然後可大可小,這是很多人的困難點,他就是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大。組織要放大的時候,就會見林不見樹,只看到大的,看不到小的。「小」的經驗不夠,會找不到重點,目標不明確,產生人的問題,再加上中間這些人,很容易變成內鬥的環境。
問:可是有些領導人就是不在乎,要讓它變成內鬥的環境,不太在乎這個過程。
答:因為他不曉得其中的感受。我們很清楚,因為有過這個經驗。所以太早做管理者不好,因為沒有這個經驗。如果目標清楚一點,大家就會比較好做,不會內鬥。
其實,大家會踩來踩去是因為空間不夠大,如果把空間拉大,就不用踩著別人的腳前進。也就是在得失之間的心理做微妙的平衡。
問:可是會不會不知道是因為人而擴充的,還是因為事而擴充的?
答:所以有人說不曉得是因人設事,還是因事設人。其實最後都會。組織成長到最後一定會因人設事,不過要設得讓大家心服口服。要因人設事,要這個人真的能create something different(創造不一樣的東西),或他是best fit(最適合)那件工作,這樣大家就會覺得很好。像我們公司裡李志華那個角色,沒有人complain(抱怨),因為只有他做得來。你看他每天悠哉悠哉,腦子裡裝一大堆東西,沒有人知道他的內涵,但大家都知道這個工作只有他可以做。
平面顯示器商機無限
問:明碁集團基於什麼樣的策略考量,投資LCD產業?
答:第一,創造附加價值;第二,做平面顯示器,未來資訊化會走向輕薄短小,所以它的未來性很高;第三,它是台灣科技產業的最大缺口,發展性很大;第四,走到平面顯示器環境,不只LCD,還有其他許多可能性。所以,達?的成立除了做LCD,還有平面顯示器,最近則在 開創第三條技術。
問:在LCD產業,你們希望達到什麼樣的目標?
答:我們一定要有雄心成為台灣最主要、甚至全世界領導廠家之一。關鍵的因素是過去全世界領先的LCD廠都有內需市場的支援,有的還發展下游產品,這是因為在推動LCD進步的過程中,必須和電腦產業密切結合,才能知道正確的LCD規格。而平面顯示器的市場是無窮的,像交通工具、甚至以後開會的桌面都會使用到,有太多資訊的場合都會使用display,能把資訊充分展現,所以我認為商機是無限的。
問:明碁的定位如何轉換?
答:我覺得這是整個事業必然要走的路。大環境在變,產品性質、使用客戶在變,產品系統也在變,我們一定要趕快調整自己的步伐。
如何創造這個視野,我想不是技術上的難題,每個人都知道該往這個方向走,難的是怎麼樣出來?
管理上最困難的就是,橫向發展一拉開,所有的管理資源一定會打折,變得很薄,變薄之後,沒有足夠的管理資源去克服這樣的廣度。而廣度不是一個人可以拉開的,是要由多位經理人幫忙拉開。這是更困難的問題,過去幾年來我們一直進行這個過程。
人才都有階段性的任務
問:為什麼有的公司拉開廣度之後無法掌控?
答:人才的量、培養的深度和廣度不夠。一個一百億或五十億的事業,原來由具二十年經驗的人關照,一旦拉開了之後,可能由一個五年或十年經驗的人來做。
在這個過程中,公司的資源被分配,每一個分配到的資源又更少。當資源被切割到這麼少的時候,要如何塞進足夠的東西來支撐?根本撐不下。
有的企業從主機板跳去做CD-ROM(唯讀型光碟機)失敗了;為什麼做主機板成功,做CD-ROM卻失敗?一個是技術沒有掌握;一個就是經營者沒辦法同時照顧到兩個產業。也就是公司的資源能不能夠應付那麼多產業的需要?
還有一個最大的困難是複雜度的成長。公司在水平擴張的時候,複雜度是以幾何級數增加,而不是算術級數。從一個單位到兩個單位,兩個產品線是兩倍的複雜;到了三個產品線的時候,不是三倍的複雜,而是五、六倍的複雜。
如何讓水平成長是以算術級數的複雜度成長,而不是幾何級數,這需要思考。我們一直在嘗試、調整,讓企業在擁有三個、四個甚至五個副事業的時候,是五倍的複雜,而不是二的五次方的複雜,這是困難點。
問:新的公司成立之初,怎樣判斷誰是可以去接這個公司的人才?
答:人才都有階段性的任務,人大概到三十五歲以前就可以看得出來能不能一直成長。
我常跟我們的人講,你要讓自己變成橡膠還是海綿?海綿才能繼續吸水、壯大自己;橡膠放到水裡面就沈下去了,所以管理者一定要自我學習。學習的速度、吸收新東西的速度是很重要的關鍵。一個人對新觀念的接受度,或對失敗、成功的經驗體會的深度,以及頭腦的開放程度,很容易感覺出來。
一般比較開放、願意聽不同意見的人,會成長得比較快,這跟主見強不強沒有關係。我們的主管中,有一種是非常soft(柔軟),很聽得進去別人的想法,不管好的壞的,先聽再吸收;另外一種主管主觀很強,可是你說服他,他也很願意去改,這種人也很厲害,可以調適得很好。
開放心胸的程度跟自我學習的速度,是決定一個人能不能持續成長的兩個最重要特質。
這裡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防火牆」的設計—— 事業跟事業之間的防火牆。
事業跟事業間的防火牆
問:事業和事業的防火牆要如何設計?
答:基本上是如何讓一個事業的盛衰不要影響到另一個事業。尤其在事業水平成長的時候,防火牆要有適當的安排。例如我們投資了幾十億在達?,如何讓達?的營運不會影響到本業,要考慮許多層面。
現在新的事業對我們專業經理人而言壓力很重,因為不是拿自己的錢去做,失敗的空間不太大。
問:這種廣度和複雜度,你拿捏出來沒有?
答:適度地分出去,我現在考慮的就是人才的養成。分割的過程靠的是企業的文化,這是最難的部分。產業的特質不同,就不能給它們完全一樣的企業文化。要讓不同特質的產業,追求那個產業特殊的企業文化。
問:為什麼有些公司就擴充不成?
答:第一個原因還是由於人才的訓練不夠。很多人急就章,最常見的就是挖角。挖新的人放在舊的文化裡面,組織就產生衝突了。第二個是完全都不管,是新的,可是這個主管本身又沒有這樣的能力,把他整合成同一個公司裡面共同的文化,一樣會出現紕漏。
第三個是,組織內部的人分出去做,他們夠不夠成熟?有一點很重要的是,這個團隊裡的人才,是不是業界最好、最頂尖的經理人?你做的東西是不是業界最好的?你的目標有沒有辦法做到這個產業的前三名?要有這樣的認知和決心。
如果照顧不來,就要用開新公司的方法做,等於要有防火牆。缺點是要有另外一套財務、人事、行銷、工廠,所需要的人才數量就更大。除非可以從外面找到,找到的人也都會有一段新的調適過程,否則就是內部要有足夠的人可以分出去。
我們這幾年內部在成長新的事業,外部開新的公司,全部都經歷過,滿有趣的。
外部成立公司和內部成立新單位的需求不太一樣。外面創業最重要的是領導者,要很有雄心的人才會成功。
人事問題是適不適合的問題
問:經營者會有怎樣的瓶頸?
答:工廠的管理者對工廠的事情比較清楚,它是一個確定的流程,要對付的就是製程的精準度和材料的價格,只要處理這些就好。可是一到研究發展(R&D)的時候,面對的都是高度自由的工作者,不確定性非常高;到marketing(業務行銷)的不確定性更高,因為掌握度都在客戶身上,而不在自己。所以很多人無法調適的是從一個確定的管理走到不確定的管理。
所以,通常工廠的人從管理者走到經營者,都是在這個不確定裡面找不到自己能掌握的方向,無法蛻變成經營者。
問:由經營者到創業者又有什麼不一樣 ?
答:創業者比較孤獨,要面對股東和同仁;經營者是資源的界定比較有限。例如公司的資源界定若比較不清楚,那麼錢什麼時候進來、要做怎麼樣的分配,或者要找到適當的人才進來,以及人才的分配等都是問題。我一天到晚在解決人事的問題。
問:怎麼樣的人事問題?
答:什麼人放在什麼工作最恰當。因此,要經常有資料庫,適才適所是一個最難的安排,要經常去掃描。可能會有主管抱怨哪個人不合用,不合用可能不是這個人不好,而是他不適合現在這個工作,可能調換工作或換老闆,問題就解決了。
問:為什麼要調換老闆?
答:就像速度感的問題,大家對速度的感覺或對事情輕重緩急的感覺都不一樣。有的要求高,大家的腳步就跨得快。
問:你自己調適得怎麼樣?
答:管理者其實容易啦,就是leadership(領導能力)。過去我們被人家帶,以後再帶人家,將心比心就很容易。所以談領導不難,就是把自己放在別人的角度去看問題。怎樣做得讓大家心服口服,要做事大家一起做,有困難要承擔時就自己出來擔,大家也會很支持。或者要分派事情,大家也都會接受啊。這還是停留在領導者的層次。
經營者就牽涉到很多資源分配的問題,不確定因素會提高。創業者就是要如何創造資源。
使用軟體的觀念已經改變
問:講到創造資源,就很佩服你的時間點抓得很準。CD-ROM這種東西都做死了,你還在做。大哥大台灣還有機會嗎?或者說做硬體已經沒有市場了還要做?
答:我們有六○%的人做軟體,軟體自己寫。在大哥大方面,現在有將近一百五十個研發的人,有一百個在做軟體。所以一般以為大哥大是硬體,其實不是。
問:因為你們在做很多東西的時候,外面的人認為你們沒有人才嘛,也沒有技術,但就是要切進去做。
答:養成是看難度,容易的就可以早點養成,或者跟一個師傅搭配。像CD-ROM就是跟飛利浦搭配合作。做大哥大的難度比較高,所以時間拉長,我們做了五年才有產品。我們做大哥大的那批人,幾乎有三分之一是台大電機研究所畢業的,都很優秀。那個團隊裡面大概有十個博士,就是這樣,慢慢把技術養成。
這要視自己的能力而定,如果可以掌握的技術層次比較低,就需要花比較長的時間追上別人。我們六年前就開始做行動電話了,不是切入的時間準,而是已經準備了六年了,你就知道這個團隊很辛苦。
問:大哥大是不是很值得投資?
答:應該說是通信,訊息的便利性是每個人將來一定要克服的困難。
現在很多記者都帶著筆記型電腦,打字完傳回公司,只使用到傳送file、看internet這兩個功能。這不一定要靠筆記型電腦,只要行動電話加一點電腦的功能就可以了。將來或者把電腦做小,或是把電話做大,其中有很多的想像空間。
問:你由大哥大可以衍生出結合電腦的功能嗎?
答:跟網路結合的東西,只要一上了網,什麼樣的東西都有可能出現。
現在用軟體的觀念不一樣了。以前的觀念是把軟體放在機器裡面,要用就叫出來。現在不是,只要是有網路的軟體,缺少什麼從網路叫進來用就好了,使用軟體的觀念改變很多。所以將來的機器不用太複雜,只要有網路的功能就夠了。
問:那決定切入的時間要怎麼抓?你是看到這個產品就做,還是會等?
答:當然是先觀察一陣子。當時我們覺得,無線通訊行業一定要跟個人資訊應用結合,而整個通訊器材做太多電腦的東西,應該要做一些非電腦的。非電腦最重要還是在通訊,通訊裡面最重要的則是無線通訊,因為每個人將來的資訊不能被綁死,一定要無線。
台灣那時還沒有進入GSM系統,可是我們知道歐洲GSM的規格已經定下來了,當時全世界有一百多個國家決定要走GSM,我們看準了這一定是世界性的規格,所以決定進來。
「光」是最重要的儲存媒體
問:所以你看的是遠景,而人才是基礎?
答:對,人才跟技術如何解決,就是執行的問題;怎樣找到適當的人才,技術怎樣補足等。有些東西可以從配合的廠商學習,有些就用買的,買了再設法把它做出來、以自己的取代,就是這樣的過程。
問:你們如何打開大哥大市場?你們有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答:重點不是市場,是在於技術。我們當然有這種人才,像我們的負責人就在通信界待了十五、六年。
問:是挖角來的嗎?
答:是我們內部的人,他中間離開過兩年,我們又把他找回來,絕對是專家;另外就是自己再訓練。這個行業的特質就是有些部分要跟行動電話公司結合,有些則是走OEM。OEM我們很熟,知道怎麼走,但即使如此,很多行動電話的OEM分得很細,跟我們過去熟知的不盡相同,還是要去摸索。
大概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都學得非常快,他們對這種新的東西適應性很高。而且,不確定的環境讓他們自主的能力比我們好,缺點是耐久性比我們脆弱。
我從自己的女兒身上觀察到,他們的生活多采多姿,比我們以前好。以前的學校生活非常單純,現在的學校(大學)生活跟社會的接近程度非常高,所以他們社會化的過程比我們早。
:你認為原因在哪裡?
答:我發現他們很多事情都在電話上聯絡,電話聯絡的速度壓縮了他們交往的速度,和以前比較起來,不確定性高很多;隨時聯絡,也隨時改變要做什麼事情。所以他們都需要無線,商機很大。這個東西還有很多未來的可能。
人類的儲存媒體中,最後、最重要的還是「光」的儲存。光的密度高,而且是儲存的媒介中最便宜的,又可儲存很久,普及度會相當高。對客戶來講,現在重點不是把儲存的容量放大,而是解決儲存的彈性,不只可以讀,也要可以寫,所以我們走RW,就是光碟燒錄機,這裡有另一個天地。
問:你們做手機可以延展出一些東西來?
答:手機裡有四百多個零件,其中有一百多個是陶瓷的零件,如陶瓷電感、陶瓷電容,占很大的比率。我們怕品質出問題,所以要研究品質,最後是自己做,藉此明瞭零件品質,才能掌握技術。
找關鍵的人
問:你們的技術從哪裡來?
答:人啊,想辦法去找人。如果覺得這個行業可以,就先找兩、三個關鍵的人,研究關鍵的成功因素、需要的人才、規模,瞭解後趕快增加人,增加的過程中同時找相關的技術。如果人和技術沒問題,欠資金就補資金。
像LCD,我們當初就判斷一定要找技術伙伴,所以找人的過程同時也找合作對象,以將近一年的時間把這些事情完成。我們與技術伙伴談妥時,團隊也將近有一百個人了。
問:但你們都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怎麼知道找誰來做?
答:這個不難判斷,業界自然有一些風評。事實上只要找到一些key person(關鍵人物),或請教工研院的人,不只是工研院人才,美國的華人圈裡誰在做LCD我們也很清楚,可以去問有經驗的專家。但是美國這些做LCD的中國人,全部都是做R&D,沒有人做製造。美國沒有LCD的製造,全部在日本跟韓國,後來這些也是跟韓國、日本的公司談,累積經驗,一直學習。技術的養成沒有辦法速成。
問:還有什麼特殊產品是目前在做的?
答:很多,像 photo printer,中文叫做「印相機」,印相片的機器,印出來的品質完全跟相片一樣。網路裡的照片很多,年輕人喜歡download(下載)下來印。這當然跟scanner(掃描器)的技術有關聯。
問:人家說公司的發展要有核心技術,再從核心技術延伸。看起來你們什麼都做,到底什麼是你們的核心競爭力?
答:談核心技術能力的話,我想是製造的能力以及R&D技術的能力。我們大量製造的能力在業界算是不差,早期是做線性電路,後來是精密機器,再到精細光電的配合,也就是光機電—— 機器與光、電子的配合。我們有一些獨到的技術,都是幾年內一點一滴養成的。
很多人可能覺得我們戰績拉得很快,其實不是這樣的,這純粹是你要蓋的是一棟大樓還是金字塔的問題。我覺得把base拉廣做金字塔比較好。企業的base(基礎)要廣,由廣再深,或是由深而廣都可以。我是先廣再往下扎根。
另外,關鍵R&D技術的能力也很重要,例如線性電路與光機電整合的技術,它們可以延伸到CD-RW、photo printer 、scanner等產品上。現在進入大哥大,其中又有很多新的技術可以養成。我們的技術拆得很散,做那麼多產品也不足為奇,重要的是如何管理,讓每一個都能獨立成長。事業的成長有一定的限度,面對競爭者的壓力,在產業反轉的時候,必須注意如何抓住機會。
問:所謂反轉是什麼意思?
答:就是到了飽和的階段時,單價會迅速下降,在單價迅速下降時如何維持營業額、甚至成長,這是最困難的地方。所以新產業的投入是不可避免的。
問:那「焦點」是很辛苦的事?
答:對,一直找新的焦點。
企業要有人做散光的工作
問:所謂焦點不是只做一樣嗎?
答:我覺得那種說法太簡單了。你看Intel(英特爾)很厲害,但它也是處心積慮要做CPU以外的東西;Microsoft(微軟)難道只靠一個OS成為Microsoft?它除了做應用軟體,最近又積極投資AT&T的cable company。事業的版圖不是這樣看。管理學上可以說focus 就贏,問題是贏了以後怎麼辦?高處不勝寒,就像在帝國大廈屋頂,很痛苦的。
問:這跟現在所謂的focus經營呢?你說各方面要好好地運用,會不會有失焦的感覺?
答:沒錯,有這層顧慮。不過我們還是會在這個過程中,很適當地讓每個人有自己的focus。會講失焦的大概也只有我一個人,其他層次的人不會。一個企業體不能每個人都focus,也要有人做散光的工作。
問:企業文化怎樣建立?例如明碁,從九一年到現在不過七年。
答:原來宏碁就有一個很好的底子在這裡。事實上宏碁早期是一個比較踏實、比較堅持長期經營理念、正派的企業,這樣的一個文化,大家都認同,累積出這樣的一群人在這邊。
有時候,新人訓練我們都自己去上課,跟他講這些觀念,講公司的企業文化與理念。
問:那明碁的企業文化是什麼?
答:基本上我們也差不多是這樣子。我們很強調踏實、長期,以及追求領先、追求第一的信念,要做就要做最好。
問:你是不是藏了很多東西在做?
答:是,企業的經營必須這樣。
組織要維持剩餘理念
問:你為什麼這麼有創意?
答:也不是有創意,那麼多人,要給大家一個思考空間。我鼓勵組織裡必須維持一定的剩餘理念,留多一點能量去做與眼前無關的事情,讓大家去發揮,給大家一點不同的思考。
基本上我會鼓勵他們去思考未來會怎麼樣。當然我有比較多的機會去觀察新的方向,或者如果我有新的創意出來,也會丟給他們思考。大家站的都比我高,可是我看的比他們廣,這是很好的搭配。
問:身為創業者,你常常面臨很多決策點、做決策,組織如何做決策、做判斷?
答:現在很多人都跟我做同樣的思考,我想也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做,我們有養了一、兩個人在做這些東西,例如李志華。他是台大電機系畢業的,後來去念MBA,幫公司做投資規劃、開發新事業。他很厲害,頭腦一流。
他是一個很好的整理者,我們的東西丟給他,由他去整理得更清楚。我們善用他的長處,例如,某項產品是不是可以賺錢?他就去找三、五家相關行業的公司出來談一談,得出具體的架構,整理清楚的分析表。他應該算是策略家。
我們有三分的想法給他,他可以幫我們演繹到七、八分,再經過幾個高級主管討論,可以得到十分的構想。他帶給我們很多的刺激,應該說他是大組織的剩餘。
問:這樣的人要有什麼的特質?
答:要思考能力一流,對產品夠瞭解,對技術層面吸收得很快。因為他分析的是技術的產品、技術的走向和應用的走向,兩個都要有能力結合。
精兵政策,人少品質好
問:人家說你滿狠、滿準、滿快的,你自己覺得呢?
答:其實我們不見得快,是準備很久了,你看到的都只是冰山的一角。
問:而且你都在別人還沒想到時就想到了,你如何同時進展那麼多事情?
答:我想我們有足夠的人才。
問:怎麼有足夠的錢養這些人才?
答:公司的經營要健康,而且我們的員工很優秀,碩士學歷的比大學學歷的多。我們是用精兵,以少一點人做品質比較好的工作。
問:產品技術、研發技術、商品化技術、行銷技術、製造技術等你們稱為「價值鏈」,如何管理價值鏈?
答:這個很難說,我們也不能說是最好的,大家走的路都不一樣。例如,我們的產品以最終消費者用的比較多,要做到最終消費者這個層次,要花很多行銷的功夫在產品上,行銷功夫在我們公司幾個關鍵來講是相對較弱的。我還是強調居安思危,要看遠一點、腳步要扎實一點。我想蓋的是金字塔,而不只是蓋一棟高樓。
問:那其他企業也像金字塔嗎?
答:以NOKIA為例,大家看到的都是它最突出的一部分,若翻開財務報表,可以看到還是有其他產品,但是相對價值都不高,隨時都可以甩掉。我們還沒建立起這樣的規模,也沒有特別突出的部分,才剛在做金字塔的地板。不過NOKIA是七、八十年的公司了,我們才四、五年。
問:你希望將來冒出來的東西是什麼?
答:很多,以台灣來講,通訊可能是最獨特的。
(黃慧娟、王潔雯、鄧純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