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二十世紀這麼充實。它的變化從一開始就沒有停過;二十世紀前半是戰爭帶來的變化,後半就是和平之後的變化。
戰爭的苦難中,卻包含了相當的創作力。尤其在世界文學上,啟發作家最大的力量是第一次世界大戰;若要選擇本世紀一百本好書,其中大部分將會是一九五○年以前的作品。一次大戰留下的沈痛、悲傷和反省,遠大於二次大戰。
這也是一個民智大開的世紀。一百年前,不只中國人很愚昧;在英國浪漫時期,也就是珍奧斯汀寫《傲慢與偏見》那個時代的人也是。但在二十世紀,許多新事物、新工具誕生,使人的流動性大增,眼界大開。
只不過,二十世紀走到如今,也讓許多人陷在沼澤裡,那個沼澤就是多元的價值觀;它像洪水一樣,把大家都沖到一個沼澤裡,沒有主導力量,也沒有方向感。
許多人在其中為難,不知怎麼出來。對於某些人,多元帶來創造的奇蹟;但對另一些人而言,卻可能是胡作非為,或不知所從。我現在看電視新聞,就常感覺自己好像在沼澤裡。
本世紀所謂的「媒體寵兒」,是過去從來沒有的現象。口才流利,說些只在當天動聽的話,就成為媒體寵兒。他們也常快速崛起、快速消失。
坐下來想一想,不要在群體裡喊叫回到文學領域來看,近十年新一代的文學呈現的是瑣瑣碎碎的現象。瑣碎也是因為多元。花十年力量寫一篇重的作品,今天的人耐不住的,結果到處都是可愛而輕飄飄的東西。所以我認為在舊世紀、新世紀的轉折點上,又是一個個人啟蒙時代的來臨。個人的選擇、個人的性格、個人的精神力量決定了自己能否從多元價值的泥沼中找到一條出路。
在物質和個人權利方面,二十一世紀一定比現在更平等。在魯迅寫祥林嫂的那個時代,根本沒有這種平等;祥林嫂的丈夫、兒子死了,就等於被詛咒永不得翻身。魯迅筆下充滿了社會的不平。大半個世紀過去,這類的不平已逐漸消失,而下個世紀一定會更平等,每個人也可以有更多的選擇。
然而,在精神方面呢?
我認為,二十一世紀的人類無法普遍擁有一種比較美好的存在。更多的人可能會被多元的價值觀沖刷得更厲害、更不知所從;今日若是經濟崩盤,我們不會餓死,卻可能會心慌欲死。不過也會有一小群人能夠跳脫世界的大泥沼,他們的精神力量所帶出來的創造力會更大。
所以你問我下個世紀需要什麼樣的思維方式,我會說,人需要有更多不在群體裡喊叫的時間。無數的東西在向我們招手、在誘惑我們;你衝過來和我約會,我衝過去和你約會,卻沒有時間坐下來想想今天做了什麼。就像莎士比亞在《馬克白》裡說:「Tomorrow, tomorrow and tomorrow」,過一天算一天。 我覺得大哥大這類東西,是很大的隱憂。我們希求自主和隱私,但這類媒體卻侵入所有隱私的領域,隨時有人打電話來問:「你在做什麼呀?」我常在馬路上聽到人瑣瑣碎碎地談些「我昨天十點半才起來,我蹺課了……」每天沒有機會坐下來想,而是不停地說、說、說。
我們自處的時間、空間,就像女詩人吳爾芙(V. Woolf)所說的「A room of her own」(自己的房間)在哪裡呢?科技再怎麼發展,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這個極限是不會改變的。選擇愈多,每天在電腦螢幕上閃動的資訊愈多,人愈可能在精神上疲於奔命。
未來在精神上,如何從多元的沼澤中出來,需要靠個人的力量,這方面是不會有平等的。
從文學創作來看,白話文出現近百年了,台灣新一代創作者的文字運用也真是好,很靈巧。未來他們若能從多元的價值沼澤中拔出來,找到一塊堅硬的地方好好想想,那麼,下個世紀還是大有可能出現巨大的創作力量。
(孫秀惠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