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要求分裂,群眾並不分裂;政治要求團結,群眾會更團結。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的三合一選舉再度證明了這樣的事實。長期存留於台灣社會的族群問題與統獨問題,經過這次的投票檢驗,顯然已經到達一個需要撥雲見日的階段。
民主的進步,無非是嘗試以多元的協商方式,並且以相互尊重的平等態度,共同解決社會內部的矛盾問題。在政治封閉的年代,族群猜忌與統獨對立,誠然對文化心靈構成深重的傷害。這種傷害,伴隨著政治迫害、語言歧視與文化壓制的政策而加劇,到今天還有許多人抱持受難受害的情緒,其實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一個朝向更開放境界前進的社會,是不是要繼續停留在悲情的時代?一個即將跨向二十一世紀的國度,是不是要把歷史問題攜給未來的世代?這次選舉的過程與結果,也許可以為這些問題帶來啟發性的思考。
認同,不需要放棄自己的過去
李登輝總統選擇在投票的前兩天提出「新台灣人」的口號,已被公認是具有震撼性的政治宣示。李總統可能不是「新台灣人」一詞的原創者,不過,確實是經由他使用這樣的口號,才使得陷於膠著狀態的兩黨對決找到了突破點。究竟他是基於選戰策略的考量,還是族群和諧的願望,現在似乎不易推測;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提出口號之際,呼籲整個社會應該走出悲情。
他的信息是很清楚的:島上的住民都應該思索如何卸下歷史包袱。所謂新台灣人,便是要勇於超越舊日的苦難形象。
對於習慣以悲情歷史為主要訴求的反對黨而言,可能一時還無法確切解讀新台灣人的意義。在戒嚴時代,民主運動者曾經強烈訴諸於痛苦的政治記憶,藉此喚醒本土的台灣意識。無可否認的,在追求民主開放的萌芽之初,這種命運連帶感的訴求確實鼓起了無以名狀的巨大浪潮。
如果要評估台灣民主運動的意義,則台灣人意識的營造,在那段蒼白時期可以說發生極大的作用。憑藉這股本土意識的力量,反對運動者成功地組成了政黨,從而解除黨禁、報禁,終於使森嚴的政治閘門啟開。
台灣人意識是反對運動者的重要資產,這是必須承認的;但是,「台灣人」這個概念並非靜態的,更不是一成不變的。民主運動突破政治悶局之後,為台灣社會引進生動活潑的自由空氣。這種蓬勃景象不僅表現在政治、經濟方面,也表現在社會、文化方面。各種不同的價值觀念在島上各個廣面角度流動穿透,這種發展漸漸在舊有的台灣人概念上進行改造。
在過去,台灣可能是一個苦難的象徵;在今天,台灣一詞開始產生新的意義,例如民主、開放、和平、希望。也就是說,台灣與台灣人再也不能以窄化的眼光來看待。
解嚴十年以來,「台灣人」再也不是本省人能夠壟斷使用的專利,社會內部的不同族群與不同世代都對台灣產生認同。如果台灣是一個民主開放的國度,則許多人對這個他們所賴以生存的社會發生自然的情感,就不是值得訝異的事了。
因此,台灣若是屬於寬容的地方,認同台灣不必然要說純正的福佬話。凡是在台灣出生的,並且要在台灣定居下去的,無論他們使用的是外省語、客家語或原住民語言,自然都是構成台灣人的一分子。
要認同台灣,並不需要放棄自己的母語與文化傳統。島上所有族群所使用的母語,都應該是屬於「在地」的語言了。
「新」是心理狀態的調整改造
過去在戒嚴文化當道的時代,反對運動所強調的本土,可能帶有抗爭的意味。
這種緊張的情緒,似乎可以在現階段多元化的社會緩弛下來。放棄抗議的情緒,並不表示要放棄歷史記憶。不過,總是還有一些保持高度潔癖的台灣意識論者,始終把本土當做一種神聖的符號與圖騰,甚至對於苦難與悲情的記憶仍保持無以釋懷的眷戀。社會在成長,他們拒絕成長;歷史在前進,他們拒絕前進。
這樣的情操值得尊重,但是不能拿這種情操來概括認同這塊土地的台灣人的全部情感。
新台灣人的概念,能夠立刻被不同政治信仰的人接受,正好顯示了台灣社會正在凝聚一個共同願望。走出悲情,絕對不是要遺忘悲情,而應該是說要超越悲情。不要把苦難當做僅有的政治標記,更不應該拿苦難來傷害不同政治理念者的情感。新台灣人的「新」,絕對不是對照時間上的舊,而是對照心態上或心理上的陳腐;從舊到新,是一種心理狀態的調整與改造。
要朝向改造的道路,並非只是要求寬容而已,還要對台灣社會的性格有全新的認識。
必須認清的一個事實是,島上住民的新認同不斷在塑造之中。一個外省人可能繼續使用他的母語,也可能還在懷鄉,更可能主張與中國統一;然而,他對這塊土地產生的情感,絕對絲毫不遜於任何一位強烈的本土論者。
如果懷鄉變成永恆的憧憬,如果統一變成他一生的理想,試問本土論者能夠包容這樣的人嗎?
台灣將會朝著全新國度的方向邁進,這個國度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台獨,現在還未能確知。
新台灣人的概念既然在台灣社會逐漸建構起來,則台獨的內容勢必面臨徹底的調整。排他性的、苦難型的台獨,顯然已經不是新台灣人能夠接受的了。獨或不獨,是台灣的重要議題。不過,這樣的議題能否經得起挑戰,首先必須通過新或不新的檢驗,經不起檢驗,便註定要變成歷史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