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空間和心力……一切都是擠壓出來的。但是被擠壓，不會覺得痛嗎？不會變形、碎裂嗎？被擠壓之後，還能恢復原狀嗎？
被雙胞胎所擠壓的妻子，能恢復原狀嗎？
他在昏暗的燈光裡走進臥室，赤腳踩到一片尖銳的東西，亮燈一看，果然是玻璃碎片，應該又是摔破的奶瓶吧。腳底只有微微滲血，他拿衛生紙小心地裹起碎片丟進垃圾桶，旁邊有一坨報紙，拿起來晃了晃，的確是玻璃殘骸。
怎麼了嗎？是不小心，還是……？有人受傷了嗎？……許多東西在他無力去看的時候，就那樣碎了。
又得買奶瓶了，他想著想著走到角落，準備拉出吸塵器，瞬間意識到屋子裡的安靜，又放了回去。
突然，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什麼都不是，但不做什麼也不是。沉沉地坐到床上，聽見老化彈簧的擠壓聲。
是害怕啊！他害怕哭聲，也好怕這種安靜，怕自己像這樣皺巴巴的，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能力去支撐、容納他所奢望的幸福。
他不如自己想像中的勇敢和堅強。其實他像妻子一樣害怕，但他不願說、不敢說，也不能說，因為他自覺沒理由也沒有資格說出口啊，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他竟然因幸福而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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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看著他的眼睛，相信我所看見的憂傷。
「為什麼？很多人羨慕我，結婚、生小孩，這些都是被祝福的事情啊！而且生小孩痛的又不是我，我有什麼資格憂鬱？現在我老婆最需要支持，我怎麼能夠憂鬱？我只是太累而已吧，如果連我也憂鬱了，那誰來陪我老婆，誰來撐這個家……」他眼裡泛淚，苦笑著說：「奶瓶也是要錢的啊！」
「憂鬱不是比較誰的痛苦比較多，就留給誰的。」
我遞給他一張衛生紙，接著說：「你知道嗎？許多被祝福的事情，其實都是充滿壓力的，像是你說的結婚、生小孩，還有畢業、升遷、得獎，這些都是。幸福跟壓力並不是互斥的，反而總是矛盾地糾纏在一起。而產後憂鬱也不是女人的專利，有愈來愈多研究發現，憂鬱在新手爸爸身上一點都不罕見，只是大家都不說，就以為不存在。不是只有痛才會帶來憂鬱，錢、時間、爭吵，甚至孩子本身就是巨大的壓力，像你這樣，另一半陷在憂鬱之中，自己也更容易跟著陷入憂鬱。」
「所謂的陪伴是彼此相伴，支撐也是共同支撐。你所想的幸福，不就是兩個人的事情嗎？」
「其實，我也會害怕……」他顫抖著說。
「嗯嗯。」我等待他懷著如此勇敢的害怕繼續說。
「我怕我並不是真正擁有能力去愛，只是自私地把自己追求的一切當成了幸福。」
「怎麼說呢？」
「不然，為什麼我會害怕呢？如果是愛，就不應該害怕了啊！」他流著淚說。
「幸福跟痛苦並不是互斥的，愛與害怕當然也不是。因為有了愛，那害怕才會如此強烈吧！又或者正因存在於害怕裡頭，那樣的愛，才是勇敢的愛吧！」
我想，正是因為我們有愛，而願意去承受恐懼，也因此被愛的力量所拯救。其實我也不明白，但這些感受總是複雜又緊密地糾纏在一起。人啊，擁有太多我們所不明白的東西：為何會恐懼？如何能愛？生命的苦痛與幸福，或許就是用來學習這些的吧。
「你愛你的小孩和老婆嗎？」我問。
「我不知道。」
「那你老婆愛你跟孩子嗎？」
「我也不曉得。」
「別懷疑了。」我用信任的微笑，輕輕地說
甜蜜的負荷，終究是負荷，但也沒失去甜蜜。既痛且快，既愛又懼，感受到重量是因為它存在，被擠壓是因為彼此靠近。只不過，即使承載了再豐盛的靈魂，我們終究是平凡的肉身，於是我們變得皺巴巴的，但也甜蜜蜜的。
本文節錄自：《擁抱脆弱：心的缺口，就是愛的入口》一書，郭彥麟著，寶瓶文化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