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春夏之交,大陸各地的初中生都要參加升學考試。
這是每個孩子的大日子,這場考試將決定他們是否進入高中學習,雖然當時的淘汰率不像現在這樣殘酷——二十五人中只有一人上榜。高中意味著將來是否可能上大學,是否可能有個好工作,總之,這場考試幾乎就決定了他們一生的走向。南方的孩子穿著短裙和白汗衫,默默走進考場去了;北方的孩子穿著還沒換季的外套和牛仔褲,也默默地走進考場。父母通常請了假送孩子到考場,兩個小時後再把孩子接回家。如意的父母希望孩子至少不比自己差,不如意的父母希望孩子一定要比自己強,所有的父母都已經意識到,下一個世紀是一個高度競爭的社會,要掙得一席之地,知識背景是必要的保證。
這一年,升學考試結束後,浙江少年翁國標和大陸各地被省教委挑選的五百多名同齡學生,一起被帶去省城,參加另一個考試。參加這次國家教委考試的初中畢業生,全是在省級以上的數學、物理競賽中獲得前十名的數理資優生,由北京師範大學主試物理和數學,國家教委主持整個計畫。
兩天考試結束後,他們的試卷送到北京。經過再三挑選,從五百個特殊考生中選定一百名,做為特殊培養對象。這一百個孩子,約二十五人一班,進入設在北大附中、清華附中、北師大試驗中學和華東師大二附中這四個大陸頂級高中特設的理科班學習。
當翁國標收到華東師大二附中的錄取通知書時,他滿心歡喜,但並不知道自己將要走上與初中同學相當不同的道路,將要被國家當成下個世紀基礎科學的棟梁之才來培養。讓他高興的是,他不必參加高考,將直接進入大陸最好的高等學校。這張通知書,意味著大學已經在向他點頭了。
二十五個天才少年齊聚一堂
一九九五年,大陸少年數學競賽一等獎得主侯祖龍,像翁國標一樣抵達終日熙攘不已的上海火車站。陪伴侯祖龍從湖北公安縣到上海的,是他的村長;他們打著赤腳,站在火車站的霓虹燈下。公安縣自古就不是等閒之地,只是最近兩年沈寂下來了,很讓村長不高興。現在侯祖龍被選到上海上學,村長雖然並不十分明白它的含意,但覺得很光榮,反正是被國家選上的。
然而,學校非常清楚,他們將要教導二十五個天才少年;他們說著不同的方言,有的害羞、有的老成,有的手裡閒著就啃指甲,可是他們的前途不可限量。在這些孩子身上,教育將探索中學和大學之間最有效的延續、英才教育的可能和合理性,以及為培養二十一世紀基礎學科學術領航人打下人才庫的基礎。
因此,學校指定一名教導主任專管這個班,集合最好的老師針對學生的特殊情況編寫教材,還為學生增加素質教育講座和圖書情報檢索課,廣泛涉獵金融、航空、氣功、藝術、音樂、災害學等等內容,讓這些物理天才能有全面的發展。在某一個學科表現出特別天賦的學生,學校送他到重點大學去選修本科課程。在侯祖龍剛剛選校的時候,比他早到一年的學長翁國標已經每星期到復旦大學物理系去上課了。翁國標去上課的第一天,正好遇到期中考,他也分到一分考卷,結果考了全年級第一名,讓復旦大學的老師又驚又喜。
班主任老師甚至每逢星期天就帶全班同學到上海最好的酒店學喝咖啡、到最大的自助餐廳學吃飯、到博物館參觀,甚至學習過聖誕節。從瑞士取得化學博士、擔任理科班班主任的葉佩玉說:「他們將來都是最出色的科學家,所以現在就得學習做一個真正有教養、眼界開闊的人。」因此學校每年都送理科班的同學去北京參加中國英才少年大賽。這是個測驗綜合能力的比賽,參賽者要經過數理化、語文、英文、天文地理、生物、電腦、動手能力和創造能力等九項考試來決定名次。每年參賽的學生都會為學校捧回獎狀;有一年,理科班老師王申良領著六個少年捧回六張獎狀,囊括上海地區的一、二、三等獎。所以當侯祖龍去上海的資助人家中拜年時,儘管沒有「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只帶了一束鮮花,做了四十年少年雜誌編輯的資助人還沒有接過花來,就已經喜不自勝了。
農家子弟全賴眾人提攜
在理科班的學生裡,侯祖龍算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來自農家,個子比城市的孩子矮小,手腳卻大而厚實,那是從小幫著家裡幹活留下來的。他的父母世代務農,很敬畏自己一輩子都無法掌握的知識,希望孩子像種好地一樣地讀好書。
侯祖龍曾有一次失學的經歷。初中一次寒假,他的母親得了重病,一下子就把家裡留給他的學費用完了。到了春天開學的時候,身為長子的侯祖龍看著臥病在床的母親,決定留在家裡幹活。
後來還是班主任老師說服學校免費讓這個數理化全校第一的學生繼續讀下去,老師和同學一個人幫一點,照顧了他的食宿,才把侯祖龍從那片靠著長江的稻田裡帶回到學校。這以後,他參加全省化學競賽,得了第二名;參加大陸應用物理知識競賽,獲得國家級三等獎;一九九五年,參加大陸數學競賽,獲得國家級一等獎。
考高中的時候,初中校長親自懇請高中校長全免侯祖龍的學費書費;報考理科班,初中校長動員各科最好的老師,暑假輪流幫侯祖龍複習。最後也是校長帶著各科老師在大太陽裡走了二十多里,到侯家送錄取通知書。
可是侯家付不起到上海的火車票。村長在全村大會說明情況,於是每家每戶湊錢買了一頂蚊帳、一個臉盆、一管牙膏,還有從公安縣到上海的火車票。
到了上海,老師發現侯祖龍常常不和同學一起吃飯,一探究竟之下,才知道他是因為飯菜不如人才避開的。對不少來自鄉下的學生而言,上海的生活費是家裡的一大負擔,所以他們常常盡量節省家裡寄來的每一分錢。在老師的努力下,侯祖龍很快得到上海農工商心族集團為理科班特別設立的助學金;他獲得一份買書的錢、一份營養的錢、一份換季時買新衣服的錢,還有每天一瓶牛奶。
理科班的二十五位學生裡,大多數人就是這樣被周圍的人在各個關口提攜著走上來的。有一個浙江少年的父親罹患肝癌,彌留時堅持不通知正在期末考的兒子,以免影響孩子的學業。楊子良也是出身貧寒,全靠中國工商銀行的助學金讀完理科班,直升北京大學化學材料系。知道這些孩子和教育這些孩子的人都忍不住伸出援手、雪中送炭。
「也許諾貝爾獎並非高不可攀」
一九九七年,華東師大二附中理科班二十四個首屆畢業生,免試直升理科班的各個對口重點大學——北京、清華、交通、復旦、中國科技、華東師範和同濟大學,其中有十名直升清大,七名直升北大,其他學生則進入大學的選讀班,由系裡指派教授做為導師,繼續學業。首屆畢業生翁國標進入大陸數學頂尖王國的北大數學系,保持全院第一的成績。
一九九八年,第二屆畢業生侯祖龍進入上海同濟大學的電子通訊信息專業,兩個月後,跳級二年級。大學的學費與中學相比是成倍地增加了,而他的家鄉湖北公安縣正是今年夏天長江洪水的重災區;同濟大學減免了他的學費,上海市慈善基金會和同濟大學的助學金再次幫助了這個肩負眾人期望的鄉村青年。
在明年將從理科班畢業的二十六個少年中,吳朱昊是老師們公認的頂尖學生,他十三歲從如皋市的江防鄉三洞口村來上海讀高中以前,曾獲得數學和物理競賽的一等獎,未來要選擇北大還是清華,還沒有拿定主意。但這個眉宇俊朗、目光明澈的少年堅定地認為,只要自己更努力,就會有更大的進步,至於走到怎樣的高度才叫成功,他並不知道。「也許諾貝爾獎的高度也並不是高不可攀的,」他沈穩地說。
另一個學生汪晴川是上海市計算機比賽冠軍,小學五年級時因為太聰明,沒有學校敢要,連跳幾級進入理科班。他比班上的同學小三歲,不放心的父母每星期都要跑到學校來看他好幾次。他說在理科班,他真正在學習上吃飽了,忙得沒什麼空去想將來的事,也許自己並不願意多想將來的前景,因為它太大、太廣闊了。
面對這樣的少年,讓人禁不住要去想他們重任在肩的未來。他們一年年進入大學,沒有一個人選擇類似國際金融的熱門行業,全是清一色的基礎學科,這與理科班培養了他們的大志有關。最後他們是否真的能成為中國二十一世紀基礎學科的領航人,還要看大學對他們的塑造,還要看機遇,看他們將來的深造。他們可能跟著一個中國導師,也可能去哈佛、牛津等世界上最先進的學術機構學習。他們很可能會留在國外,也許侯祖龍就是其中的一個。那時 ,苦心幫助他的老師會怎麼想?把自己家買鹽的錢拿出來送他到上海上學的鄉親會怎麼想?
理科班老師王申良說:「這些孩子其實是屬於全人類的財富,他們不管走到哪裡,都是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