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醫院停車場借輪椅讓妻子坐上,推她到檢查室。這幾天她的腰痛豈止沒好,根本是一天嚴重過一天。
檢驗師在預約時刻準時現身。我推著輪椅帶妻子進去檢查室,他們說造影時間大概要二十分鐘,於是我在外頭長椅上閉目養神。這幾天,妻子一直擔心工作不曉得要這樣停擺多久,但我所擔心的毋寧是萬一她不能走了,怎麼辦呢?
沒多久後,檢驗室的門重新打開,妻子被推了出來。我見她眼眶盈淚,問她是不是很痛?她說她被指示要仰躺十分鐘不動,但過程中簡直痛得快昏厥。妻子的忍耐力其實比我好太多,不是會輕易喊苦的女人,要是她說很痛,那就真的痛到爆表了。
一個小時後,醫師盯著MRI的片子看了很久後終於說:
「這應該是外側型椎間盤突出吧。很罕見,連MRI也拍不太到。這是椎間盤中間的髓核突出誘發的疼痛,有百分之三的病患需要手術,但手術很困難,開刀範圍大,風險也高。」
我問有沒有什麼其他的治療方法?
「可以做神經根阻斷術的注射,不過那是另一個特殊領域,我們這裡沒辦法做。我可以轉介你們去專門的地方,不過還是有出血跟感染風險,我要先告訴你們。」
我看了一眼妻子,不知道該怎麼決定才好,頭一下子往右、一下子往左地苦想。
「或者換個藥,先觀察一陣子吧?」醫師說:「有時候妥善控制疼痛,等它自然痊癒也是一個辦法,讓外突的地方自然回到原位。」
我跟妻子對望著說:「好,就這麼辦吧。」
「要是身體不方便,要不要住個一個禮拜左右?」醫生問。
也就是所謂的權宜入院嗎?我思忖。這是當患者沒有住院必要,但基於家屬的生活考量,做為一種替代措施的照護入院。
「沒關係,我會照顧她,不用住院。」
我只稍微想了一秒便答。妻子訝異地看著我。
「好,那我開強一點的藥,之前開的如果還沒吃完,不要吃了。下一次回診是禮拜五,可以嗎?」
「好。請問醫生,萬一痛得太嚴重的話,禮拜五之前也可以來嗎?」
我為了以防萬一先確認一下。醫生說當然可以。
之所以會那麼大言不慚地打包票說我會照顧妻子,可能是我怕她住院之後,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的憂鬱症會更嚴重。當然那時候也的確決心要在看顧老父與妹妹之外,再加上妻子這一份,不過說到頭,究竟是那個想法更強烈,我自己也不知道。
回家後,煮了兩人份的烏龍麵,不過只是加了蔥跟蛋而已,妻子卻連呼好吃,吃得碗底朝天。她吃完了後回臥室躺下,用了塞劑型止痛藥。藥效很強,醫生囑咐我們一天只能用一次。
不多久,她臉上開始冒了些汗出來,我回廚房把毛巾弄溼擰乾,蓋上保鮮膜用微波爐加熱後把溫熱的濕毛巾拿回房間給她。她用毛巾蓋著臉蒸了一會兒後,臉都笑開了。
「真舒服,謝謝你啊。」
「弄條熱毛巾就可以被感謝,這也滿值得的哦。」
我說笑著回,又走出臥室去廚房開冰箱,看看裡面有什麼,寫成了清單,拿回臥室問妻子。
「噯,冰箱裡有這些東西,妳晚餐想吃什麼?」
「有洋蔥跟牛五花,不然就做牛丼吧?」她看著清單說。
「好啊,那就牛丼。」
「會做嗎?」
「我上網查。」
我回書房上網找了幾個食譜後,跑去超市買菜。
網路上說加了蒟蒻絲比較好吃,所以便買了蒟蒻絲,再拿條明天早餐要吃的土司跟優酪乳、香蕉,午餐要吃的烏龍麵跟炸什錦,谷中薑看起來也很新鮮,乾脆也丟進籃子裡。
提著塑膠袋回家的路上,不知為何,見慣了的風景倏忽新鮮了起來。也許是抗憂鬱藥發生了療效吧?我感覺原先存在於我跟這世界之間那股強烈的隔閡忽然瓦解了,曾經那麼緊緊掠住我的,那無以名狀的不安,一忽溜消失得無影無蹤。
回到家時,妻子已在打呼。她一路沉睡到簡直快要讓我擔心起來。晚上八點前,她終於醒來,說那藥好像不只是止痛而已,而是讓身體麻痺,強迫她一直沉睡。她坐起身,小心翼翼把左腳移動到地上。
「之前我腳只要碰到地上就好痛,可是現在完全不會耶。」
啊!太好了。我打從心底想。
晚餐是加了溫泉蛋的牛丼、谷中薑漬甜醋,另外還把冰箱裡的西洋芹、番茄、奶油乳酪做成了沙拉。妻子讚不絕口,一道道都說好吃。
結果我的憂鬱症就在這樣照顧妻子的日子裡逐漸好轉,也許是因為那段日子實在忙得沒辦法把自己放在心眼上,心情反而穩定了下來。難以思議,一旦把自己的問題跟憂鬱症這件事拋在一旁後,心上重擔反而輕了很多。
這算是所謂放下自我嗎?解除自我,不再去勉強自己,一切反而會順利起來。
「心苦只因未曾棄。」
最低潮的時候,這句話忽然出現在我腦中。我怕忘記,還把它用筆寫下,用磁鐵貼在冰箱上。
那時妻子看到時曾不解地問:「這什麼啊?」其實意思只是,如果我們放棄了,心當然就不會苦了。問題出在我們牢牢緊抓著不願放下,而這左右游移的心思,就是這一句「心苦只因未曾棄」。我把它上傳到推特後得到了很多迴響。
跑了兩個月醫院後,妻子的腰痛依然沒好,我們改到大學醫院去做神經根阻斷術注射,我每兩個禮拜開車載她去一趟醫院,最後花了快半年才全好。那段時間,我也完全從憂鬱症的幽谷中掙脫而出,重新寫起停載中的連載小說。
不過還是有一段時間,我會在出門時把憂鬱症的藥放進包包,但完全沒有拿出來用過,直到今天我也沒再受這藥物關照。那段谷底經驗,讓我對於人心的脆弱有了深刻切膚的體會。
本文節錄自:《與父親的漫長告別 一名男子的照護手記》一書,盛田隆二著,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