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秘書長李煥,不久前致函執政黨全體中央常務委員,希望就如何發揮中央常會功能,提供意見。
執政黨蔣主席七月二十二日主持中央常會時,曾發表談話,要求出列席人員踴躍發言,以發揮中央常會應有的功能,使中常會通過的法案或政策,能蘊含全體出列席人員的智慧。李秘書長的通函,就是依據蔣主席的指示展開的行動。
執政黨中央常會,是執政黨的最高決策機構,它的任何決議,都關係政府的重要人事與政策。蔣主席鼓勵大家發言,絕非技術層面的事。
政府遷台後,執政黨雖經過改造,但平心而論,其改革進步趕不上社會的需要,甚至還追不上政府的步幅。但這一年來,黨領導政府追求自由化,解除戒嚴,開放黨禁、報禁,取消外匯管制,准許海峽兩岸人民在第三地點會親……,連連出擊,而且著著都中要害,令人目不暇給,衷心讚嘆!但是,這些重大措施,有多少是出於蔣主席個人的睿智與決心?有多少是出於領導階層人士的集思廣益?是大可考究的。
領導人物需要「兼聽」,需要有人多說有用的話,自古皆然,於今為甚。民國七十四年十二月十七日高希均教授在聯合報發表了一篇文章--「向有權的人說實話」,他認為「有權的人」不限於政府部門或政府首長,各種形式的權力分佈在每一個機關和行業。高教授說:「……參與言責的知識份子有責任說實話。……如果社會上有說實話的人,以及有權的人能接納實話,這個社會一定是充滿了活力與鬥志。」
僚屬更要說實話
如果沒有誤會高教授的意思,他似乎在強調:某一機關行業外面的人,要向這個機關行業「有權的人」說實話。所謂「旁觀者清」,為了社會群體的利益,這些人應當仁不讓。不過個人認為,這個機關行業之內的人必須說實話,尤屬不可或缺,因為:
第一、「參與感」並非每人都具備同樣多,勇於發言者往往只是少數。這些人「說實話」的習慣,如果不加鼓勵和誘導,往往即行夭折。所以一個機關行業的進步如果僅靠外界的「建言」,必然有程度上的限制。
第二、外面的人,對這個機關行業的內部實情難以充份瞭解,雖說的是「實話」,有時抓不到癢處,或者有更重要、更應該說的話,反而沒有說。
第三、外面的人發言,多是對事情的檢討,懲前有之,毖後甚難。
由此觀之,一個機關行業內部的人說實話,就十分重要了。換言之,「有權的人」必須有肯說實話的部屬,其理甚明。
以中華民國來說,我們處於當前這樣困難的環境,需要同心協力,需要群體的智慧,那麼黨政人員(尤其高級僚屬)是否都說實話呢?我們相信是這樣的。可是有些事也不能不使人有所疑慮,茲舉一例以言之:
民國七十四年冬,政府以叛亂罪嫌在台北逮捕了洛杉磯「國際日報」發行人李亞頻。美國國務院立即發表聲明,措詞嚴苛,要求迅速而無條件的放人。當時劉宜良(江南)命案仍在餘波激盪,關心台灣、關心中美睦誼的人,都感到焦慮和不解:政府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所幸當局處置得宜,事件沒有擴大。事後瞭解,是主管單位沒有提供正確資訊,沒有把利弊得失作詳細分析,使決策階層在判斷上有了差誤。
國家處於風雨飄搖的時候,走錯一步,都會產生困難和危險。掌舵的船長對於風速、潮汐、船體情況等等「實話」的需要性,千百倍於承平時期。這些「實話」,有時他人無法及時提供,所以大副、二副、航海官、氣象官的表現就十分重要。
說話要有學養,有識見
在中國歷史上,對於聖君的「察納雅言」,賢相的「犯顏直諫」,最為欣賞和嚮往。一部「貞觀政要」,全是唐太宗與臣下規過勸善的論政紀錄。太宗有一次因魏徵講話太直而有點誤會,魏徵事後告訴太宗:「願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為忠臣。」這兩句話,千載以下猶令人動容。蓋忠臣者,順隨也;不說真話,只說好聽的話!良臣者,負責任事也:只說真話,不管是否好聽也!貞觀郅治,豈是偶然?
當然,真話未必一定是有用的話。真話而又有用,就必須說話的人有道德勇氣之外,還有學養,有識見。
台北市改制今年屆滿二十年,台北各界曾有紀念活動,政府還出了紀念特刊。改制當時筆者是聯合報記者,報館指派幾位外勤同仁訪問若干位曾在大陸擔任過直轄市市長的人,請他們就改制後的台北市政建設提供意見。
筆者分派到一位「頂兒尖」大市的市長。四十分鐘談下來,茫然不知他說了什麼,自忖交不了差,臨走時趕忙再抓一個非常具體的問題:「X先生,如果今天請您作台北市長,您第一件事要做什麼?」他的答復出人意表:「辦救護訓練。」筆者丈二金剛摸不看頭腦,連忙請教是何道理?他很得意的說:「我接長X市時,知道抗日不可避免,趕緊辦救護班,訓練了幾千人,果然不久X城進行保衛戰,如果沒有那些救護人員,軍人和百姓不知要多死多少人,可見辦救護訓練是很要緊的。」
告退出來,悵然久之。X先生不是現代人,他只生活在過去的回憶裡。他的學識、智慧、經驗等等,都停留在當X市市長那個階段。最不幸的是,筆者訪問他時他並非息影林下的過時政治人物,而是廟堂之士,在決策機構主持一重要部門,可參與討論國家大政方針。像這樣的人,居這樣的地位,怎不教人出一身冷汗。
也許有人說,X先生年老了,所以跟不上時代。事實上,X先生二十年前並不算太老。即使老了,也未必一定會落伍。蘇格拉底七十歲仰藥辭世時仍是第一流思想家。羅素著書立說,到暮年不輟。民國五十一年,胡適七十二歲,在倒臥中研院會場的前一刻,還為中國的學術發展和東西文化交流而思辯、努力。
如果年齡不是必然的因素,那麼是什麼原因產生像X先生這樣的人呢?下面兩點,庶幾近之:
求言的另一層次
第一、我國「一日為官,終身照顧」的官場習慣,使很多做過官、尤其做過大官的人,心理上有「保障名額」的安全感,無需追求進步了。
第二、西方某些教育學家認為「教育是經驗的重建,個人精神的革新」,強調「唯一有效的教育就是自我教育」。有些人,一離開學校就離開了教育,無待於年齡之增長也。
蔣主席鼓勵大家在中常會發言,實際上,很多重要會議卻有相反的現象,某些人士發言踴躍,幾乎到了「知無不言」的程度,似乎是可喜的現象,但是看其發言內容,則往往是「不知亦言」,量勝於質。
很多事,憑常識即可判斷、解決;但有些大事,譬如國家政務,則非知識不可。
這是「求言」的另一層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