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光倒流,從現代回溯至百年前的台灣街頭,看到的會是什麼樣的日常風景?
遊走街頭,在小姐閨房騙財騙色而不知大難將至的賣貨郎、七夕這天在糕餅店前閒聊,找出搶案真兇的保正、忙著籌畫妹妹婚禮的郊商少爺,卻因宅中不時出現的魔神仔而心神不寧......,歡迎來到作家何敬堯的小說世界。
在台灣,以波瀾壯闊的時代大事為主軸寫作的作家不少。但同樣寫歷史,30出頭的何敬堯選擇另闢蹊徑。
在第一本小說《幻之港》中,他以推理小說的筆法丟出謎團,帶領讀者回到清朝嘉慶、咸豐,乃至於日本明治、大正時期的台灣。以時代為背景,勾勒出市井小民的愛恨情仇,以及如人心般幽暗隱微、四處蟄伏的各色怪物。
獨樹一格的寫作路線,也讓他接連獲得文化部年度新秀文學獎、國藝會創作獎等文學獎肯定。
在小說中,重現來不及參與的時代
台灣節慶、儀式,以及昔日生活食衣住行的細節,是何敬堯小說中的重要元素。
出身台中的他,10歲以前都在三合院中度過童年。小時候每當遇到天公生等大日子,家中一定會拜拜、燒金紙、放牲禮。儘管只是簡單的儀式,卻也勾起了何敬堯對台灣民俗、歷史的好奇心。
而後隨著阿嬤過世,何敬堯和家人也搬離了三合院。「我很懷念我阿嬤。她在世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屁孩,很少跟她接觸或聊天。但她並不是生出來就是阿嬤,我很想了解她生活在什麼年代、經歷過哪些事情。」
緬懷自己來不及參與的時代、重建當時的生活氛圍,成了日後何敬堯寫作時的動力。
不過,幼時的成長經驗雖埋下了種子,真正促使何敬堯提筆創作的,卻是日本的推理系時代小說。
原來,何敬堯從國中開始寫作,最初立志想當詩人。然而,寫詩數年,成績平平。這時,是大學圖書館裡的日系推理小說拯救了他。
「那時候我讀到日本妖怪大師京極夏彥跟推理作家宮部美幸的小說。可以說,他們就是我的男神和女神。」
京極夏彥跟宮部美幸的時代作品皆以江戶時代為背景,前者鑽研妖怪,藉此折射出日本幾千年來的幻想文化與潛意識,告訴讀者日本人為何會養成今日的心理狀態。
而後者,則是在推理的外衣下,描寫在江戶時代的人情,包含愛戀、友情、奮鬥,以及絕望和希望。
何敬堯認為,這類型的作品有種懷舊情懷,把在時光遞嬗間流失的價值觀和情感重新召喚至現代。其所隱含的意義,不僅是「以前的時代就是比較好」,更是藉由觀看過去,找到在現代生活中活著的價值。
因此,「讀過這一輪外國文學後,我就會去想台灣的文學、文化到底在哪裡?所以,我最初想寫小說的起點是,我想寫歷史,跟台灣歷史有關的小說。」
我想做妖怪的轉型正義
開始寫歷史小說時,何敬堯選擇了以「怪談」為本,其實也就是妖怪們的故事。
他指出,台灣長期以來將怪談斥為怪力亂神,導致現今流行文化當中的鬼怪形象,只剩下中國或西方的妖怪,例如狐狸精、吸血鬼等。台灣在地的怪談傳統故事並未延續,甚至少有人知。
「我們的幻想世界,其實被外國的鬼怪給殖民了。現在我想做的是妖怪的轉型正義。我想寫真正屬於我們的文化、在台灣這塊島嶼上,土生土長的妖怪故事。」他說道。
為了讓小說中的場景、人物口語乃至於妖怪的描寫更貼近史料,何敬堯進入清大台灣文學研究所,專攻考據學。
2、3年間,他調查了台灣從1624年到1945年間,也就是從有史以來到終戰前的4、500本古籍,從中蒐羅鄉野奇談和所有關於妖怪的紀錄。光是原始筆記,就高達20多萬字。
在最後的成書《幻之港》中,他按照妖、怪、神、魔、鬼的架構,寫出5篇短篇小說。
這些故事的時空橫跨清嘉慶年間到日治時期,借用虎姑婆、蛇郎君等民間傳說,也取材七娘媽、魔神仔等台灣傳統的神祇鬼怪,幻化成為揉雜人們愛戀、恐懼、貪婪與復仇的時代推理。
台灣的時代小說在哪裡?
過於繁瑣、鉅細靡遺的史實陳述,常是歷史小說顯得枯燥而不易閱讀的原因。
在寫作過程中,何敬堯嘗試將歷史細節化為故事背景,使之成為塑造人物或推動情節進展的物件。即使是不了解歷史的讀者,也能很快的進入故事所營造的情境。
他笑說,自己最討厭在看歷史小說時讀到大量的史料陳述,「那我就去讀教科書或論文就好啦。對我來講,小說就是娛樂,要有趣、要替煩悶的人生製造夢想。這也是我在京極夏彥跟宮部美幸身上看到的。」
何敬堯說,這種「歷史為故事服務」的寫作筆法並非他獨創,而是從日本文學「歷史小說」和「時代小說」的分野而來。
前者的寫作主題通常是歷史大事,角色和情節也取材自真人真事;相對的,後者只取時代背景,由小說家自行創造出虛構的人物與情節,故事可以是懸疑、奇幻、推理,相當多元。
宮部美幸、京極夏彥的作品,或者日本多數的通俗歷史文學,都屬於時代小說的範疇。這種以類型小說的情節包裹歷史的寫法,也是台灣強調寫實傳統的歷史小說較少採用的取徑。
若說著重寫實傳統的台灣歷史小說是「重歷史」,那麼何敬堯想寫的則是「輕歷史」,也就是像日本時代小說一般,以類型小說的情節包裝歷史。
例如,他現在正在構思一個發生在清朝或日治時期、關於病毒殭屍的故事:「以前的歷史作家,怎麼可能想到殭屍?並不是寫實不好,而是文類應該要更多元。就像有人愛吃牛肉麵、有人愛吃陽春麵。用類型小說演繹,不是會讓台灣史更有趣嗎?」
台灣歷史不俗氣,它是個寶庫
在歐美或亞洲的中國、日本,通俗文化市場上成功的歷史作品比比皆是。不論是小說、電影或電視劇,充滿張力的劇情配上考據詳實的史實背景,總能創造不小的話題。
為什麼在台灣,我們無法成功把歷史轉化成大眾喜愛的娛樂作品?
「不要一想到台灣的鄉野傳奇,就覺得很俗氣、只有《戲說台灣》才會去做。......我們會覺得它俗或土,其實都是因為過去打壓本土文化的教育體制。我想要扭轉這種感覺。台灣的鄉野傳說和歷史,其實是個充滿傳說故事的大寶箱。」何敬堯說。他舉例,丹麥有小美人魚、中國有牛郎織女,但很少人知道澎湖有火焰鱷魚的傳說。
傳說在清朝,有隻全身黃金鱗甲的火焰鱷魚死在岸上。這隻鱷魚原本是人類少年,和龍宮裡的龍女相戀,卻被龍王阻撓。龍王把少年變成醜陋的鱷魚,把龍女變成珊瑚。從此,在澎湖海底下,有一座金珊瑚,和守候在旁的金色鱷魚。
「我之後想要改寫這個故事,讓它更貼近現代人閱讀的小說。我想讓以前的歷史傳說脫胎換骨,讓現代人有機會接觸、了解它們。」何敬堯說,台灣歷史與傳說一點也不俗,只是我們沒有機會好好認識它們。
現在,他一邊寫當代推理,一邊寫台灣的時代小說,創造深根在台灣本地的娛樂小說。他認為,在台灣寫娛樂小說,不應該只是追隨潮流,模仿國外作品的形式。
「如果沒有好好張開眼睛,看看自己腳下踩的地方是哪裡,很容易就會掉下懸崖。但如果可以看得更清楚,會更知道我們該往哪裡走。」他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