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離鄉到大都市工作的人,生命中大概都曾有過這樣一段記憶:18歲那年,搭上離家的列車,準備到外地求學;那時,對未來的興奮,蓋過了對未知的恐懼,讓人一心期盼著遠方的風景。當時哪裡會想到,自己終將離故鄉愈來愈遠?
屏東的潮州鎮,就是個承載許多遊子鄉愁的小鎮。這個小鎮位於屏東平原的中央,上鄰高雄市區,往下走就是熱門的觀光景點墾丁。因為開發得早,從日治時代開始,潮州就是個交通便利的商業市鎮,但仍保留著小鎮純樸的人情。潮州出身的作家阮慶岳,曾藉著小說人物之口,如此描述他的故鄉:「盛開的晚花吊在竹籬外,小鎮炊煙慢慢一家家的升了起來,公所鐵塔開始放起晚餐時的樂音......覺得既平靜也像永恆一般安詳。」
就像許多都會中心外緣的鄉鎮一樣,不少潮州青年選擇到外地求學、工作,尋求比家鄉更多的資源或更好的發展。駐點在潮州的台灣好基金會潮州辦公室主持人吳佳芬觀察,以農立縣的屏東,近年來因為台灣產業轉型面臨人口外移的問題;而潮州雖然曾是人潮來往的商業市鎮,如今也未必留得住當地的青壯年人口,校園裡為數不少的隔代教養家庭,就是個明顯的例子。
儘管如此,這幾年之間,卻有愈來愈多潮州青年選擇回到家鄉定居。他們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安身立命,尋找自己理想的生活樣貌。例如網路起家的手工皮革品牌Jane One Piece,老闆陳定庵今年僅26歲,是個土生土長的潮州青年。畢業後,他選擇回到老家發展事業,今年起更在潮州開設實體店面;同樣年輕的還有潮州的老字號油行「金弘」的長女黃筑憶。大學從生醫轉念食品科學的她,帶著先生返鄉學習接班,摸索著老油行在新時代的生存之路;另外,去年開張的特色民宿「幼稚園小旅舍」,老闆夫婦的女兒黃宥蓁,則是在去過澳洲、英國打工旅遊之後,回到潮州當自由工作者,一邊協助家裡的民宿事業,鋪床、打掃等在國外旅宿學到的工作技巧,如今都一一派上用場。對這些年輕人而言,外面的世界或許也有它的精彩,但潮州卻永遠是家的所在地。以下,就是他們的故事:
CASE 1:Jane One Piece老闆陳定庵
家鄉沒人做的,就是創業機會
隱身在住宅區裡的Jane One Piece,是間手工皮件店。在沒有招牌的透天厝裡,26歲的年輕老闆陳定庵和同事忙著處理訂單和回覆顧客的詢問,他的父母則在後方的工作室裡,埋首於皮件的製作和刻字。你可能不知道的是,這家低調的皮件店,其實已在文創電商平台Pinkoi上默默的賣出超過1萬多件商品,營收更從創業之初的幾千元,變成現在「要開發票的金額」。
小皮件,大生意
Jane One Piece的出現,始於老闆陳定庵的創業夢。大學時期開始想學打扮的他,最初就像一般男生一樣,喜歡流行的潮牌。買多了以後,卻發現這些品牌的重複性太高又不易保值,不若帆布、皮件等材質所製成的經典款示耐看又耐用。碩一那年的母親節,他送給喜歡縫紉的媽媽一套製作皮件的工具,和媽媽一起研究皮件的製作方法。
幾個月之後,媽媽開始會製作零錢包、名片夾等基本款的皮件,他把這些作品拍照、上傳到臉書,引來朋友的詢問和訂製的要求。大學念財金、研究所學行銷的他,腦筋動得很快,立刻著手創立粉絲團、找拍賣平台曝光、上BBS打廣告。小量商品賣出的幾千塊錢,就這樣愈滾愈大,成為下一批商品製作的資金,也讓陳定庵在隔年畢業後決定返鄉創業。
從一個人的興趣,到全家人的事業
離開學校後,陳定庵投入所有時間建立品牌。除了實際製作由媽媽負責以外,他一手包辦了接單、採購、聯繫廠商和品管等工作。隨著經營走上軌道,今年年初,他們在老家附近、原本陳爸爸為了退休而購置的土地上蓋了一棟透天厝,作為實體店面和住家。
投入品牌之前,陳爸爸和陳媽媽曾在自家經營補習班,但近年來學生減少,他們因此多了許多空閒時間。陳定庵說,創業開始時,爸爸其實並不支持,「他覺得這東西誰要買?那麼貴。因為比起機械製作的東西,手工的成本就是比較高。」他笑說,當初創業可說是「強制開始」,眼看生意逐漸穩健,爸爸也沒辦法繼續反對。現在,出身印刷廠家庭的陳爸爸,因為寫得一手好字,專門負責刻字工作。「顧客買了皮件,我們會免費幫他們刻字。大家都很喜歡那種獨一無二、專屬的感覺。」他說。
家鄉沒人做的事業,就是機會
談起返鄉創業,陳定庵說,「其實我還滿喜歡跟別人不一樣的,大家都去找外面的工作,我反而沒什麼興趣。」或許有人會質疑,在潮州開手作皮件店,真的有市場嗎?陳定庵指出,隨著手作文創的風氣愈來愈盛行,在皮件店較少的屏東,Jane One Piece的詢問度也就更高。「而且在台北創業,雖然顧客和機會比較多,競爭也很高;但如果是從潮州開始,對我們這種沒有太多資源的人來說,會是很好的立足點。」他說。例如,在台北,一堂手作課的價格可能動輒上千;但在Jane One Piece,做個鞋子造型的筆插只要4、500塊,反而更能吸引年輕客層。此外,由於店面自有,不必擔心高昂的租金會壓縮利潤。
安靜的午後,陳定庵的桌上放著幾本行銷相關的書,談起店裡的未來顯得自信又堅定。對他而言,以家為後盾,故鄉就是最好的創業基地。
CASE 2:幼稚園小旅舍黃宥蓁
只是回家而已,哪有想像中困難?
鋪著木頭地板的舞蹈教室變身交誼廳,門前彩繪著鋼琴鍵的音樂教室現在則成了客房。打開房門,迎接客人的是溜滑梯和小樹屋。這裡曾是廢棄的幼稚園,但現在,它是大人小孩都喜歡的潮州特色民宿「幼稚園小旅舍」。
從關門大吉的幼稚園,到令人玩心大發的小旅舍,背後有什麼樣的故事?負責旅宿對外事務的小女兒黃宥蓁,為我們細說起民宿開張的緣由和她的返鄉歷程。原來,幼稚園小旅舍曾是親戚經營的幼稚園,6年前,幼稚園結束營業,黃爸爸決定將它買下。黃宥蓁回憶,「他買的時候,我們臭罵他一頓,說你買來要幹嘛?你又沒有要經營幼稚園。」儘管如此,但木已成舟,4姊妹開始思考如何將老舊的房舍,做更好的利用。
「那時我爸媽退休沒事做,我爸最常做的事就是躺在椅子上看電視,每天無所事事。我想與其這樣,不如來做民宿好了。」黃宥蓁說,4姊妹籌錢、找朋友幫忙,用最省錢的方子進行整修改造。2015年初,「幼稚園小旅舍」開張,財務和每日的營運由已退休的黃爸爸、黃媽媽負責,黃宥蓁和在高雄工作的二姊則經手訂單、臉書管理等對外事務。
工作不只是為了活命,是為了成就生活
4姊妹當中,住在屏東市區的黃宥蓁離爸媽最近。她平日是接案的自由工作者,週末固定回潮州協助旅館事務。她的返鄉故事,就像許多典型的7、8年級生,在徬徨的時代中尋找自己的志業。在潮州念高中的她,大學開始負笈台北求學。2008年,她從研究所畢業,卻剛好遇上金融海嘯,第一份工作的薪水只領22K。她很快離職,陸續前往澳洲、英國打工度假,2年前回到潮州。
「我要回來的時候,老師們都很反對,覺得你回南部幹什麼?不要那麼早就過退休生活,應該去競爭比較激烈的地方工作。可是我會覺得,台灣年輕人好可憐,每天都在庸庸碌碌的工作、賺錢,是為了活命,不是為了生活。」黃宥蓁自承,船員退休的爸爸影響她甚深,從小就鼓勵她們出去闖蕩,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於是她果斷離開不喜歡的工作,去澳洲的飯店打工,學會了旅館房務工作的要領。這些在國外學到的本領,成就了她現在打掃房間、整理床鋪時的俐落身手。
走過他鄉後回首,在家鄉找到理想生活
不論是從小在潮州長大的國、高中同學,或者是在台北的大學同學,大部分的人幾乎都在外地工作,只有逢年過節才回到家鄉。問起黃宥蓁2年前為何決定返鄉,她沉思了一下,說道:「只是回家而已,真的沒有大家想像中那麼困難啊!......以前大家可能覺得屏東比較鄉下,不好意思說『我是屏東人』。但現在我都會很大聲的說『我就是屏東人,怎樣?』」
如今,除了經營旅宿,黃宥蓁和姊姊們更秉持著「社區好,我們才會好」的信念,在自家賺錢之餘也盡量回饋鄰里。例如,和附近提供待用餐點的店家合作訂購早餐、提供屏東科技大學的學生來旅宿打掃的打工機會,或者舉辦換宿計畫,讓來換宿的旅人前往潮州鎮上的廟宇、店家進行採訪寫成報導,發揚潮州的地方特色。
從北上、出國到返鄉,黃宥蓁笑說,她也曾想賺大錢、提早退休,然後開一間民宿,「但沒想到還沒退休我就在做民宿了。」對她而言,生命充滿難以預料的事;遠走他鄉過後回首,才發現原來最理想的生活和最驕傲的認同,就在故鄉。
CASE 3:金弘油行黃筑憶
女兒返鄉接棒,老店也有新生
「油如果放一下就變固態,那就是耐炸;如果是放到冰箱才變成固態,那就是耐炒;假使你放在冰箱它都不會變固態, 像是沙拉油、橄欖油,那就是不耐高溫,在常溫下會一直變質......」。走進潮州老字號的金弘油行,三代接班人,現年26歲的黃筑憶說起油來頭頭是道,耐心的向來客解釋如何分辨食用油的不同用途。
在潮州,金弘已有近半世紀的歷史,店裡販售花生、芝麻、苦茶油和芝麻醬、花生粉等加工品。不只附近居民常來,潮州的知名店家牛肉福、燒冷冰等,用的也都是金弘的原料。
對身為油行長女的黃筑憶而言,做油生意本是童年生活的尋常風景。從小,她看著忙碌的父母從早上9點開工,炒料、製油,一面招呼客人到晚上9點。耳濡目染之下,5歲的她,就懂得拉著弟弟一起坐在家門口前擺攤。在那之後,她只要放學回家,做完功課,就開始看店、陪父母送貨。國中起,她跟在媽媽身旁,學會如何將炒好的花生脫皮、絞碎,製成粉或磨醬。
七年級接老生意,法規、包裝樣樣通
儘管很早就熟悉家中生意,黃筑憶原本並沒有要接班的念頭。高中畢業,她北上念書,進入長庚大學生物醫學系。某天在學生餐廳裡,她看見電視上播著新竹米粉老店的報導。年邁的老闆感慨的說,曬米粉就像種田,有風要晾,下雨要收,沒有年輕人想做這個辛苦的工作。一段報導,讓黃筑憶想起家裡的生意。正好這時,傳統油行也面臨了新的挑戰,生意有了起落。大二那年,她決定返鄉,改念屏東大仁科技大學的食品科學系,同時學習接班。
第一個挑戰,是法規的變動。「政府稅單寄得很勤,但法規改變從來不會寄來,連營養標示的規範改變都不會跟你講。衛生局的人說,你們自己要上網查啊。我爸媽還算年輕,可是他們連開機都不會。」政策的溝通落差,讓傳統油行在幾年內倒了近百家。金弘也發生過花了幾10萬印標籤,卻發現不符合新規定的慘劇。現在,黃筑憶不時留心法規的更動、修改標示,讓依循古法製油的老油行也能符合當代的法律規範。
消費者的轉變, 則是金弘的另一個挑戰。年輕的客人不只重視品質,更在乎包裝。曾有企業客戶抱怨,金弘的包裝「實在太醜了」。為此,黃筑憶找朋友設計新標籤,走的是「北歐小森林的清新風格」。清爽的用色和細緻的圖樣,確實為金弘帶來了更多年輕的客人。
女兒當家,老油行也有新生命
身為女兒,長輩們不是沒有質疑過黃筑憶接班的適格性。「我是女生,又有弟弟。有一些老人會說,你是女兒,你不能接班,你在這邊很奇怪。有人會跟我說,你不是要嫁嗎?怎麼會在家裡?」但她不僅回來了,還把在外面學到的知識、技術,和老公一起帶回家。
現在,黃筑憶已經懷了6個多月的身孕,依舊每天過著忙碌的生活。她會向鄉里的婆婆媽媽「做衛教」,告訴她們油是怎麼做的、該怎麼吃才好。另外,也實驗以食用油製作護唇膏等加工品,嘗試在油品買賣外開闢新的商機。
「我們全家人,加上肚子裡的嬰兒,都是這間油行養活的。」講起家中生意,黃筑憶眼底有著溫柔。近半世紀的油行,現在由第三代的長女接棒,老字號也有新生命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