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曼查有個地方,不久前住著一位貴族。他那樣的貴族,矛架上有一支長矛,還有一面皮盾、一匹瘦馬和一隻獵兔狗。
這位貴族就是唐吉軻德,拿著生鏽長矛和破頭盔,一頭熱地展開抑強扶弱的旅程,幻想自己是主持正義的騎士,將風車當巨人、把旅店看作城堡、又把羊群視為敵軍,荒唐過後卻被人關在牛車上,落魄的給運回家鄉。
活在幻想中,有人說他瘋了;但在現實中的我們,就正常嗎?不顧一切地往前走,那股傻勁,是否才是這世界最真實的存在?對心中的綺想視而不見,交出了自己的聲音,最後靈魂也與社會的混沌合而為一。唐吉軻德在世人眼中很傻,但其實上,他守護的是夢想中的那份純粹。
王小棣的學生說,「小棣老師其實就是唐吉軻德。」
而對王小棣來說,他所奮戰的風車是什麼?城堡又是什麼?從拍攝紀錄片《百工圖》開始,小人物的故事總是他劇本的靈魂,從《刺蝟男孩》、《波麗士大人》、《酷馬》到六月將上映的《長不大的爸爸》,不同角落的故事,讓不受重視的問題被突顯,不跟隨小情小愛為主流的商業邏輯,堅持寫自己想要的劇本。
與其說王小棣是唐吉軻德,或許所有編劇們都是唐吉軻德。透過王小棣和他的編劇團隊,把每個人的前世今生織成一網故事。你我的喜怒哀樂,百轉千迴的揪心,身陷其中無法自拔,或許我們也都是唐吉軻德,為了他人無法明瞭的價值堅持,透過他的鏡頭被緩緩道出。
或許夠傻,才能夠當編劇;或許夠傻,才能夠寫出動人的故事。
為了完成劇本,長時間做田野調查,關起房門動筆桿,度過無數個夜晚,把光彩留給螢光幕前的演員。沒有掌聲為什麼還是要做?因為夠喜歡,因為認為自己在做對的事!這樣唐吉軻德式的思維,也讓劇本達到英國劇作家愛德華‧邦德(Edward Bond)所說「戲劇比現實更真實」的境界。
而編劇,這個令人著迷的職業,要具備的「傻」會是什麼?就像是唐吉軻德的故事一樣,這份「傻」是忠於自己的角色,順著個性讓故事發展成最真實的人生;這份「傻」像是長不大的孩子,沉浸在自己的騎士幻想;這份「傻」更是發現問題,不畏艱難去記錄、去反抗、去實現自己的騎士精神,不論是悲劇或是喜劇收場。王小棣和他的編劇們:安哲毅、溫郁芳、張可欣,談起筆下的每部戲,都說其實到後來,故事發展到最後都是「做自己」,好的故事便是找到自己。往裡面看,不論黑暗或光明,都是人性最精彩的章節。
角色成立,就能看到自己
從小就夢想當警察的劉漢強,曾說,「只要你一點一滴去實踐你的夢想,總有一天,在某種光線照射下,它就會在你身上,投射出燦爛的色彩!」 --《波麗士大人》
懷著公平正義夢想,剛正不阿的劉漢強,帶著天真的固執,在警界中碰撞出可悲可喜的故事。
忠於這個角色的個性,故事在大環境之下便自動浮現,編劇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這麼強勢,能依照自己的意願對角色判定生死,反而應該要退到角色後面,讓角色真實的面對自己的個性。王小棣曾對溫郁芳說,「只要角色成立之後,他就不會照著你的意思走。」
其實編劇的角色,像是心理醫師,透過一章章的劇情,幫助角色找到自己。
角色的隱藏設定,必須被抽絲剝繭的慢慢釐清。也許一開始有其故事大綱,但在理解角色的個性之後,有時故事還會為之改寫,張可欣說,「這時男主角可能要講一句好笑的話,但因為他個性設定為成熟,這劇情便不可能發生,還可能錯失與女主角相遇的機會。」此刻編劇們必須坐下來討論,像開團體治療一樣,讓角色順著自己的個性,故事就會自然發生。
但在步調快速的影視圈,有時間讓編劇坐下來慢慢想嗎?王小棣通常並不會給你標準答案,「事實上,也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溫郁芳說。溫郁芳回想自己在寫《含苞欲墜的每一天》時,為了想讓老師認同,愈寫愈糟,通常在截稿壓力下,編劇會去揣測王小棣的標準,準時交出最安全的版本,但卻更糟。後來決定照著自己的方式走,所想的劇情不見得跟王小棣一致,劇本卻也過關,因此拿下金鐘獎。
要看進角色之前,很重要的,是要先看進自己。
身兼導演與編劇的王小棣,就有這樣的特質,鼓勵編劇去探索,讓角色找到自己,也點燃許多人心中的夢想,讓他們成為唐吉軻德。一份工作做久了,難免會迷惘,忘記自己的初衷。
安哲毅提到「小棣老師會看到別人的優點,也就是最真實的那一塊。」像是有次藍正龍要演一場哭戲,但眼淚怎樣就是流不下來,撥了通電話給王小棣,他沒告訴藍正龍該怎麼演,只是問他當初為什麼想演戲,簡單的幾句話循循善誘,摸到內心最真實的自己,眼淚就自動落下。
就連獲獎無數的導演蔡明亮,也有這樣的撞牆期。王小棣回想,有部戲已經開拍,但對於劇本,蔡明亮始終就覺得哪裡不對,最後是在拍攝前,打電話給王小棣,說他決定改劇本。
王小棣認為,誠實的面對自己的想法,發現出路後的喜悅,是專屬於編劇人的。角色其實就是作者反照,往自己裡面看,才能讓創造出來的作品更加動人,但對自己誠實,便必須直視自己的幼稚,而那也是讓故事更為精彩的關鍵。
我們心中都住著彼得潘
博彥一頭栽入獸醫師執照的考試之中,他不如秀慧在職場上的駕輕就熟,一邊讀書一邊還要照料嬰兒的博彥手忙腳亂,常常像是兩個孩子在彼此折騰。--《長不大的爸爸》
這個社會總是透過各種方式,不斷告訴我們要做個好員工、要做個好主管、要做個好家人、要做個好伴侶,但卻沒有告訴我們要如何做自己。我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其實我們的心中,都住著一個長不大的彼得潘。
為什麼要把心中的小孩,藏到自己找不到的地方?
是害怕小孩說出來的話,有違成熟大人的標準而被訕笑?就像是年過30 還在跟人講熱血的夢想一樣。
王小棣與編劇們最新的作品《長不大的爸爸》,便直視了藏在每個人內心,那個幼稚的靈魂。
劇中的男主角張博彥,醉心於動物照顧,忽略了身邊愛人的感受;岳父受不了女兒被虧待,想盡辦法刁難,拙劣的手法,亦顯得十分不成熟。因為單純投入、單純的想保護,心中的彼得潘便不時出來搗蛋,這是一個普世的現象,沒有對錯,只有你願不願去面對。
對未來不願負責,在經濟上仍舊依賴父母的援助。拒絕長大,活在自己的綺想世界中,少了產能,社會不僅原地踏步,甚至問題橫生,心理學家分析這是一種「彼得潘現象」,但有沒有一種可能,年輕人的長不大,是這個社會並沒有讓他們好好長大?
整個社會對於孩子氣都太過嚴苛,王小棣認為「長不大」其實代表你還記得你的夢想。像是唐吉軻德的瘋狂,有人笑說這是耽溺於幻想的幼稚,但會不會這是人們再也無法執著於夢想的忌妒?
王小棣說,其實人會長不大,有很大一部分還在尋找自己,希望自己人生還能有個理想,要去完成。但夢想並非全然正面,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若你要選擇往前,那麼身旁的摯愛,就要承擔現實帶來的衝擊。
彼得潘的兩難,是人性最根本的衝突,是在誠實面對自己後,蒸餾出的純粹。編劇撰寫的故事,是角色自我對話,也是撰寫者的自我探索。訪問的資料收集與自我剖析互相交疊,反而勾勒出最真實的社會現象。
寫劇,是為了讓問題被看見
看到蕭任安和阿哲,反覆在正途與邪道間游移,獄中鼓隊教練江煒說:「一旦家庭失去保護功能,孩子就很
容易受傷」--《刺蝟男孩》
童年的創傷,使得內在小孩失去了安全感,長大後釀成了擾人的社會問題。《刺蝟男孩》點出了受傷的彼得潘,讓迷途之人難以回歸正軌,只能透過一次次的偏差,期盼心理的傷痕能夠就此癒合。
說出了這些故事,是希望能帶來改變嗎?王小棣明白的說,他並沒有要做什麼改變,回到戲劇本質,其最大目的就是「溝通」。他提到媒體上常會有青少年的負面報導,因寫劇本需求而跟他們接觸,就會知道他們的處境真的是不可思議。現在大家都很疏離,不像過去鄰里關係很緊密,也因此忽略了青少年成長的問題,王小棣認為大家應去了解,而不是一味覺得青少年犯罪很可怕。
發現了不公不義,唐吉軻德決定濟弱扶貧。看到了問題,就要真實呈現,這是王小棣編劇團隊們唐吉軻德式的思維。
但「編劇是提問題的人,並不是要給答案的人。」安哲毅提到,當時寫《波麗士大人》,曾訪問前警政署長侯友宜,那時王小棣就嗆明,不會只寫警界好的部分。侯友宜反而很大器的說,「沒關係你們就寫吧!」,問題唯有被放到檯面上溝通,才能有解決的契機。
從拍《百工圖》開始,小人物的故事都是王小棣每部戲的主軸,他希望能夠透過戲劇,找出許多事的本質,那樣的故事才是人生。發現警察的困境,同是樸實家庭長大,面對利益與威脅難以做出決定,於是有了《波麗士大人》;發現獸醫需要強大的熱情,卻鮮少人注意,獸醫的脈絡之下,也探討了食安與環境,人跟動物如何善意對待,於是有了《長不大的爸爸》。
每一部創作,都在溝通,都在促成理解,這是戲劇積極的社會意義。王小棣不喜歡宣教型的劇本,要讓社會有所轉變,需要的是喚醒被大家忽略的意識,並非內容空洞的教戰手冊。這也是編劇家像唐吉軻德的地方,一路上努力的汲取每個角落的黑暗與光明,像個傻子一樣拚命撰寫,其成就感無法與觀眾分享,甚至還被訕笑賺不了錢,孤獨的淬煉,卻也留下動人的故事,常駐在每個觀眾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