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實世界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嗎?有沒有一種可能,你相信的那些絕對,都不是絕對?
導演陳可辛說,人生在跌打滾爬之後你會明白,「別以為你能改變世界,因為世界總會改變很多的你」。真實世界是這樣的,起起落落,沒有絕對的黑與白,也不會有永遠的贏家,太多灰色散布在每個角落,吞噬著理性與感性,而我們唯一能做的是找到屬於自己的舞台,陳可辛說:「路是自己的,贏是自己的,輸也是自己的。」
創造了無數個鎂光燈鏡頭,也讓每個明星光芒四射,但是陳可辛卻從不迷戀光環,他清楚地明白,真實世界反而是在黑與白之間,呈現多層次的真實樣態。
為了呈現多層次的真實樣態,他創造了一種「可辛式的電影語言」,一層層抽絲剝繭,從灰色地帶探討社會議題,探討人性明暗。
「可辛式的電影語言」為什麼那麼深刻?
29歲執導的第一部作品《雙城故事》大獲好評,接下來他參與的每一部作品,《金枝玉葉》、《甜蜜蜜》、《見鬼》、《如果愛》、《投名狀》等,幾乎部部叫好又叫座,有人更形容他是導演界裡的東方不敗。但不敗稱號,卻在電影《武俠》上摔了一跤,在華語市場票房失利,上映後評價兩極,讓深具票房保證的他也自承,「《武俠》的失敗,曾讓我懷疑過自己,」當時又遭逢母親病逝,雙重打擊讓他瀕臨憂鬱症邊緣。
人生反差如此大,他卻從不被成功定型,從談愛情的《甜蜜蜜》開始,大家以為陳可辛只擅長拍文藝片,他卻在《投名狀》一片中,集合了李連杰、劉德華、金城武三位男星,拍起戰爭史詩題材。當大家以為以青春、友情、夢想為軸的《海闊天空》在中國大陸創下25億新台幣的票房後,會讓陳可辛複製勵志型題材,這一次他卻用描述中國拐賣兒童的《親愛的》去挑戰市場的味蕾。
你以為他多變,陳可辛卻說自己一直沒變,他始終關心小人物在大環境中掙扎、尋夢的過程,那些我們看不見的故事,不代表不存在,那些我們的「以為」,或許總是和我們想的不一樣。
「可辛式的電影語言」,是努力在真實生活中,學習深刻地看待事情,再探索背後的人性糾結與矛盾,最後他會用戲中戲的手法,讓你在殘酷的現實下,找到一絲絲理解與溫暖。
好人?壞人?
換位思考,世界沒有那麼簡單
「你唯一能解決這個世界的問題,就是你得換位思考,去看到人性的多面性。」
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在陳可辛的眼裡,這個世界沒有絕對正派,也沒有絕對反派,因為世界從來就不應該是二分法,很多事都有你想不到的多面性。
為什麼人喜歡把人歸類,好人真的不壞嗎?壞人真的不好嗎?陳可辛很愛電影《教父》,黑社會老大維托‧柯里昂在外殺人不眨眼,回到家後,轉身卻是一名好爸爸、好老公。好與壞,是與非,這個社會是不是都太輕易下定論,好像總是習慣選邊站,或是找一個箭靶,因為歸類容易,多層次的理解太傷神。
這種沒有絕對的思考,陳可辛把他放進了電影中。
《投名狀》飾演趙二虎的劉德華糾結的嘶吼:「做壞人要殺人,但我沒想到做好人也要殺人,」人性的掙扎和複雜, 殺與被殺的人眼眶裡滿滿是淚。電影裡,李連杰飾演的龐青雲,有仁者之心,以大局為重;劉德華所飾演的趙二虎,衝動行事,在情與義,恩與利,愛與恨之間,義結情誼全成了考驗。
關於這個世界,陳可辛似乎看得比誰都要透徹,留著及肩長髮,看起來像是藝術家,談起參透的人生,陳可辛卻又更像是一名哲學家,「生活中很多事情,好人反而壞事,這是我已經懂了很多年的道理,」陳可辛說。
能清楚看見人生的糾結,或許和陳可辛成長背景有關。在香港出生,泰國長大,美國讀書,回到香港拍了電影後,他又去了好萊塢。每到一個地方,他都在尋找規則、尋找認同,他坦言,「我一直是在社會的邊緣,」也因此那些關於人生中的漂流、小人物在大時代裡的顛簸,他更能理解,人生中有太多事情是迫於無奈。
「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試著換位思考,去理解別人,」陳可辛認為,社會紛擾的來源,源自於人們總是對立,互相不理解,正如他在電影新作《親愛的》,布下經典台詞:「這個國家,每個人都不懂站在別人的角度去想,」如果能多站在對方的立場想,或許紛爭便能少一些。
陳可辛的劇本設計,因為懂得站在別人的角度思考,所以充滿了戲中戲。電影《親愛的》,拐賣犯的妻子用愛將拐來的孩子養育長大,當孩子被找到而強行帶回原來生育的家庭時,沒人想到的是,這給孩子帶來的是第二次傷害,而看起來像是加害者的養母,卻似乎更像是受害者。
把事實一層層剝開後,原來每個人都是傷痕累累,陳可辛將對與錯、親情與血緣的矛盾透過電影說出來。每個人都想追求真善美,但真實世界,卻像《親愛的》所描述的農村生活與拐賣事件,一團團電線纏繞著,顏色雜亂,理不清秩序,而殘酷的不完美,有時候才是真實。
樂觀中的悲觀
灰色的故事,才是真實的人生
「我的電影想表達的跟我人生觀是一致的,就是樂觀的悲觀主義。」
如果你的人生有選項,你會選擇下列4個選項中的哪個選項:樂觀中的樂觀?悲觀中的悲觀?樂觀中的悲觀?還是悲觀中的樂觀?
陳可辛的答案是:樂觀中的悲觀。
陳可辛,性格是樂觀主義者,但他很清楚明白世界卻是殘酷的。
很多人說陳可辛是矛盾的綜合體,但事實上就是因為深刻了解人生的悲喜,讓他更清醒地看待人生。2011年,《武俠》票房慘敗,又逢母親過世,各種打擊一起撲面而來,人生很消沉,所有人也懷疑他過不過得去。但,「我的低潮不會超過半年,」陳可辛說。
這個樂觀中的悲觀主義者,精彩就在於他擅長苦中作樂,他用溫暖的口吻,說著灰色的故事。當商業片喜歡大是大非、性格鮮明、虛虛實實的題材時,陳可辛反而用樂觀和悲觀描繪出一個真實世界,他總是以現實作為基調,然後坦率、毫不扭捏的說著複雜的人性,有溫暖,也有瑕疵,那些灰濛濛的「可辛式的電影語言」,反而令很多人著迷。
性格中的樂觀主義又出現了,認清現實後,他很快的又籌拍下一部電影,這就是陳可辛,總是能很快的找到下一步。因為他明白樂觀的元素,不僅對他,對於觀眾來說也非常重要。
電影《甜蜜蜜》裡,明著是黎明和張曼玉談著美麗的愛情,但是陳可辛卻帶出一個大時代的背景,在愛情的糖衣背後,是中國人到香港的奮鬥,揪心的情感漂流的苦澀,大時代下的命運多舛,最後主角又在鄧麗君的歌聲下重逢。
就是這一層一層的美麗與哀愁,百轉千迴後,讓人性的面向更立體生動了,樂觀的美麗,悲觀的哀愁,從來就不是分開的,要相互印證,才知道各自的可貴。
但電影終究無法解決人生中的難題,許多瓶頸仍然要自己闖,然而身為電影導演,陳可辛從不放棄將所有傷痛、失之交臂的遺憾、溫暖與希望融合在電影裡,他最希望的,是在偌大的電影院裡有許多陌生人,一起透過情感的碰撞找到共鳴,在某個畫面或對白間,一起笑、一起哭。
變與不變
讓自己學會聰明妥協
「大家把妥協看成一個太負面的字,很多時候可以很聰明的去妥協。」
在現實和理想中打滾,你會選擇堅持自我,還是把自己放下?面對人生中好大的灰色地帶,如何選擇,常常是我們必須面臨的課題。又或者,其實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妥協?
在陳可辛的眼裡,妥協是每個人在人生路途中,必須歷經的掙扎,是經過思考衝撞後,讓我們能與不同觀點對話,也是在改變中堅持自己理想的一種方法。
聰明的妥協,是核心理想不變,但為了保護理想必須找出應變方法,這是屬於陳可辛的「妥協藝術」。
他曾經坦言「不愛歌舞類型、也不愛古裝武俠大片」,然而近幾年到大陸後卻開始拍大卡司、大製作的電影,很多人說陳可辛隨波逐流、擁抱市場,甚至有人戲稱香港將從此少了一名導演。
面對評論,陳可辛不以為意,他在接受電視節目《名人頭書》訪談時說:「別把市場看成你的敵人,也別把妥協看成是一件壞事,」對於他來說,如何持續站在舞台上,和更多人分享他的電影,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陳可辛明白,迎合市場不是壞事,如果在妥協裡,能夠注入他一貫對人物情感的細膩刻畫、能夠反覆帶領觀眾思索真實,那麼把自己放下,其實是超越自己。
你可以說他精明,但那又何嘗不是一種成熟的圓融呢?為了堅持自己的夢想,懂得變通,嘗試在有限框架下找到生存之道,就像他自己說的,他就像是《海闊天空》中的「孟曉駿」,雖然追求利益,敢爭敢要,但至少對自己誠實。
年輕時自信過度、野心太大,總熱血的為自己的理想奮戰,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隨著一天天長大,卻發現對人生的熱情、對事物的好奇逐漸消失,每個人都在這樣的過程裡,尋找答案。「到底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們?」《海闊天空》裡角色們對自己反覆的提問,也恰似陳可辛從影30 年的自我思索。
年過半百的陳可辛,經過歲月的淬煉,讓他明白:你可以選擇衝撞這個世界,也可以選擇接納這個世界。關於夢想,從來都不是絕對的,學會變通也是實踐的一種方法。而聰明妥協,則是掩藏在陳可辛野心下的溫柔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