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歷史的人,常常懷有一種心願:希望在他賴以生存的社會發生巨大變動時,也能在歷史現場親自見證。
對於充滿好奇心的史家而言,文字的紀錄再也不能使他感到滿足;因為,再多的檔案資料與圖像照片也無法取代真正的事實。然而,置身於生動的歷史事件裡,無疑是史家可遇而不可求的奢望。我在一九九二年回到台灣,便是懷抱這樣的願望。那時我強烈地意識到,台灣社會的發展顯然已經到了新階段。若在重要的歷史現場缺席,我應該會引為平生的一大遺憾吧!
決心回到台灣並不意味我具備了預測歷史的能力。不過,台灣在一九八七年穿越解嚴的門檻後,無可抵擋的趨勢是舊有體制必然受到挑戰,並且被迫調整。即使人在海外,也幾乎可以想像一連串的政治變動必將隨著戒嚴體制的終結而發生。我很慶幸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就在省長直選與總統民選之際,我參與了政治的改造。省長與總統的當選人可能不符我的理想,但能目睹一個民主制度的建立,不能不說是我生命裡的重要事件。在十年前或二十年前,有誰能夠預見這樣的變局發生?
貪污黑金,腐敗國民黨生機
國民黨在去年縣市長選舉中的挫敗,似乎又預告另一個可能的變局即將出現。沒有一種權力可以萬世一系地傳承下去,也沒有一種政治結構可以永遠維持穩定不變。當台灣社會不斷朝向開放的境界前進時,任何構成進步障礙的絆腳石,都將在人民凝結的意志下受到清除。解嚴十年以來的國民黨,並未致力與社會開放相呼應的政治改革。它在這次選舉中遭到挫折,一般認為肇因於黑金政治的掛鉤。一個改革速度永遠落後於社會進步的政黨,終將被選民遺棄,這在人類歷史上已不是新鮮事了。只要黑金的陰影存在一天,國民黨執政地位趨於沒落似乎是可以確定的。
歷史的改寫,絕不只是某一政黨的努力而已,還有賴人民智慧的抉擇。這次選舉我深深體會到民主政治的偉大。無需經過流血革命,也無需訴諸暴力對抗,只是讓選民以從容的心情投下手中一票,便能改變在非民主政治時代無法改變的事實。所謂歷史的動力,無非是人民力量的展現。台灣社會選舉的和平改革,避開流血革命,不也說明了選民在改寫歷史時所表現的冷靜與睿智。
見微知著,從小處看歷史
我讀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不能不佩服他過人的史識。他在第一頁寫道:「在歷史上,萬曆十五年(西元一五八七年)實為平平淡淡的一年。」既然是太平無事的一年,為什麼作者能夠以此為主題寫出一部動人的史書?原來在這一年的三月,北京城突然謠傳皇帝要舉行「午朝大典」。在往日,皇帝通常都是以早朝的方式聽取國家大事,現在居然要召集文武百官進行午朝,顯然是有緊急事件。京城的官員趕往皇宮後,才發現是訛傳。黃仁宇在這件小事上揭露了一個事實,就是朝廷的聖旨傳遞系統出了問題。一個朝代開始中衰,可以由這個事件窺見端倪。
權力的崩壞,往往是從最細微的腐敗漸漸累積蔓延。如果二十一世紀的史家在回顧本世紀一個龐大的執政黨是如何衰落時,究竟會以解嚴的一九八七年做為轉捩點,還是會以一九九七年的縣市長選舉做為關鍵年?這個問題自然有待未來史家的評估。不過,長久把持絕對權力的國民黨,在史家還沒為它做出定論之前,似乎也還沒開始對自身的執政能力進行檢討。自一九九○年以來,國民黨在屢次選舉的得票率逐年下降;雖然也獲勝幾次,但勝利的氣勢已呈疲弱。這次選戰失利之後,負起失敗責任的國民黨秘書長吳伯雄,仍迷信著「鐘擺理論」。他相信這次雖然輸了,下次還會有扳回的機會。
歷史鐘擺其實已經傾斜了。選民的投票意願也許會來回擺盪,但搖向國民黨那邊的力量早已疲憊不堪。握有台灣豐富政治資源的國民黨,拱手讓民進黨取得十二個縣市長席次,應該不會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若以為進行人事調整就可挽回頹勢,似乎太過於低估選民要求政治改革的意願。國民黨的貪污弊案與黑金政治,才是根本的結構性問題。不能從這方面下手改造,卻只是調動幾顆人事棋子,絕對無法使國民黨敗部復活。
回台灣的這五年,我親眼看見政局的變化如此迅速。在這個禮樂崩壞的時代,我目睹一個曾經看來極其莊嚴的權力,也躲不開選票的審判。檢討國民黨失利的原因,有人認為是股票市場的下挫,有人認為是陳進興惹的禍,更有人認為是伍澤元的出面輔選。這些看來都是大事,但是也可視為小事。歷史的發展,原本就是從細微處衍生出來的;一個權力的沒落,當然也可以是從枝節處醞釀發酵的。我們要求政治改造,也都參與歷史改寫。今日國民黨的命運,不也可以做為未來執政黨的借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