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我們談青年人的閱讀是指課外閱讀,那麼,談成年人的閱讀則是指業餘閱讀。
有了青年時代的墊底,成年人的閱讀就會進入另一種狀態,前面所提的有些建議就不太適合了。青年人讀書和成年人讀書的區別,可以借用朱熹的一個比喻,他說學習就像煉丹,先要用猛火炸,再用文火慢慢養。青年人在大學裡的系統集中學習,就像是猛火炸,而到了成年人的業餘閱讀,就像用文火養了,兩者有很大的不同。
首要原則是保持閱讀快樂
成年人在業餘時間讀書,成敗得失,就看他能否保持快樂。快樂是綿綿不絕的暖風,使煉丹的文火不至於熄滅。
早就成年了,重要的書已讀過不少,業餘閱讀只是興趣,不必為此承擔太多的義務,承受太大的壓力。有的朋友好心提倡讀書,但可能把成年人業餘閱讀的意義過於擴大了,好像人的雅俗優劣都以此為界限,哪能呢?如果撇開了青年人,只是我們成年人說悄悄話,那麼我不得不說,社會上很多滿腹經綸的人頗有點醜惡,而很多不大讀書的人倒清朗可親。一個成年人,家庭事務繁忙,社會交際廣泛,居然可以置之不顧,卻把全部業餘時間都投注在閱讀上,我就不覺得有多少可愛。當然,如果嗜好很深,自然另當別論。
成年人在諸種人生樂趣中有閱讀一項,則讓人讚許。一個銀行家,一個船長,或一個工人,稍有空閒就拿出幾本書讀讀,是一種很不錯的人生格調。這種格調使他有可能保留一塊高於日常事務的小天地,成為當代社會中比旁人更為自覺的一員。
但是,如果這樣的閱讀因太多的自我強制而夾雜著不太快樂的成分,那就很難堅持下去。要想持續,必須快樂。
快樂是對一件事情的積極認同,是對自我需要的自然滿足。閱讀的快樂,是對閱讀這件事的最高肯定。閱讀的快樂原則,也就是閱讀的自願原則和有效原則。
在成年人眼前沒有﹁必讀書目﹂。重要的書籍找來看一看,只因為他關心這種重要;暢銷的書籍找來翻一翻,只因為他樂於知道為什麼暢銷;有一些缺漏的知識他要用心補一補,只因為他不太喜歡過於落伍。總之,主要取決於他的心情,而不取決於斬釘截鐵的必要。
即使很長時間擱置了閱讀也不要緊,只要把快樂保持在心底,到時候又會兩相歡諧。
故意跳開自己的閱讀慣性
成年人對自己已經具備充分的把握力,因此完全不必擔心看了幾本異書就會失去人生根基。既然如此,成年人的閱讀興趣可以放任跳躍一下,看看遠離自身等級和層面的地方究竟是一個什麼世界。如果一看之下頗覺愉快,那也不妨多看一點。所謂性情中人,就是在哪一方面都不裝﹁假正經﹂。
張愛玲經常閱讀小報上格調不高的通俗小說,以至她後來的丈夫賴雅總是驚訝她整天看些不入流的東西竟然能寫出那麼好的小說,當面嘲笑她看的都是﹁垃圾﹂。張愛玲也報以一笑,不作聲辯。
據我所知,很多高層知識分子喜歡看的電影並不﹁高層﹂,更多的倒是警匪片和武俠片,觀看時孩子般的笑容與市井平民毫無差異。
我本人前些年特別有興趣的是草莽文化、乞丐文化和青樓文化,只要有資料哪怕是再蕪雜也會找來細讀,這種興趣也不見得是為了寫哪篇文章。
這些例子說明,成年人的一種重要興趣是移位觀望。只有守住了本位的人才會深感單一方位的嚴重缺陷,從而產生補充的衝動和好奇。
這種補充其實也是一種享受和消遣,而消遣的輕鬆本性又總是與主流文化和嚴肅文化南轅北轍。上了年紀的讀書人需要在野地間隨意徜徉,終於會發現野地的風光也別開眼界。
這樣做,很有可能出現﹁歪打正著﹂的重大效果。暫離主流文化、嚴肅文化進行移位閱讀和消遣閱讀,所接觸的卻是一種更為開闊的生態文化,即大文化。例如世俗文化就是當代一切高水平的文化學者都在關注的對象,不了解世俗文化很難被稱之為當代文化人。又如現代文化思維都講究逆反思維、邊緣思維和灰色地帶的模糊思維,如果沒有東翻西翻、隨意窺探的閱讀習慣,根本無法為現代思維提供全方位的資訊。成年人受好奇心驅使胡亂閱讀,倒使自己的文化目光無遠弗屆。
在閱讀上放任自流,對青年人不太適合,對成年人反成正果。
放幾本老書經常翻翻
成年人有時會害怕,怕歲月滄桑磨去了早年的文化積累。面對書海他們既熟悉又陌生,會經常產生一種隱隱的失落感。
這種心情很可理解,但不必成為負累,因為成年人的文化積累已經悄悄地體現在立身處世、談笑舉止之間。如果除此之外你還想重溫以前曾經迷醉過的文化神韻,樂於在日常生活中保存更多的書生情懷,那麼我建議不妨在手邊放幾本真正喜愛的老書經常翻翻。
這些老書帶有﹁牽頭﹂功能,你在閱讀它們的時候會牽動自己在這一領域的儲存神經和敏感機能,甚至把整個文化感覺系統都調動起來。﹁窺一斑而知全豹﹂,先決條件是對全豹曾經熟悉,沒有必要一個斑、一個斑地重新再看一遍。
這種牽頭式的重溫,事半功倍。
我認識一位俄文教授,在文革十年的荒涼歲月裡只要有可能,每天必讀一段早已爛熟於心的托爾斯泰原著。結果十年下來,他心中的俄羅斯文學,他口中的俄語,全都草木蘢蔥,毫無萎謝。
還認識一位因冤案而流落為馬車夫的文人,破爛的行囊中一直揣著一本︽離騷︾,有空就拿出來吟詠幾句,多年後冤案平反,他重上講台時神色翩然。
這些苦難中的故事都啟示我們,僅僅一、二本老書,也會讓我們保留住一個世界。
不要抵拒最新名著
成年人有時又會產生一種毛病,對最新的社會動態樂於關心,對最新的文化現象卻不屑一顧。這是一個自立後的文化生命的消極自衛,情有可原卻需要警惕。
最新的文化現象有很多是對原有文化系統的逃亡和叛逆,常使成年人覺得刺眼。成年人有許多煌煌經典作為背景,自然會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加以評判。記得我在一篇回憶散文中寫到故鄉山村的一些老大爺,經常嘲笑外來的流浪者口音難聽,我們也跟著一起嘲笑,直到有一天自己上了火車,沒有人能聽懂我的方言,才發現真正應該被嘲笑的也許不是別人。
文化的魅力在於多元,文化的生命在於創造,因此在文化領域注定年年月月會湧現出大量的怪異和陌生,這當然會對已有穩定人格的成年人帶來不適應。但是不適應並非永遠是一件壞事情,如果我們的人生處處都是輕車熟路,活著還有什麼滋味?
成年人讀書,應該提防的不是不適應,恰恰是對不適應所採取的那種嗤之以鼻、義憤填膺的態度。這種態度會給你帶來很大的不快樂,也會使你的精神園地越變越狹小。
人間的快樂,莫過於對世界萬事萬物的顧盼和容納,對自己襟懷耳目的開拓和舒展。這兒正用得著王羲之︽蘭亭序︾裡的那幾句話:﹁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這也可以說是成年人閱讀心態的極致。
上了年紀,須防衰老。閱讀心態的衰老從抵拒讀新書開始。
建一個比較像樣的藏書室
成年讀書人從青年時代就開始一本本買書,應該積累不少書了,個人經濟又已經裕如,何不乾脆張羅一個比較像樣的藏書室?
個人藏書室使你長年流動的文化思緒獲得固定,使你埋藏心底的知識結構變得可觸可摸,也使你在閱讀上的重溫和開拓,方便得唾手可得。
個人藏書室包含著一種濃郁的對流氣氛,一面是文化風景,一面是你自己。這種濃郁氣氛,即便是電腦網路、信息高速公路也無法完全代替。
個人藏書室因人而異,對一般的讀者來說當然不必很大。但是,只要建立,就要力求像模像樣。試著把已存的書籍全部放上書架看一看,一定會發現作為一個藏書室缺漏了很多東西。例如在平日的隨意購買中,完整的工具書、成套的經典未必會去問津,但在藏書室中卻不能缺少。藏書室是一個相對自足的小天地,你要預期今後有哪些書也許會經常檢索查找。藏書室也是你文化品位的一種顯示,因此要把你長久景仰而又沒有買來的著作恭恭敬敬地補上。
在建立個人藏書室的當口上,你必然會多到書店去幾次,把自己以往在閱讀上的選擇性和今後在文化上的可能性一併買進來,買進你在精神領域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使個人藏書變成一潭活水
對明天的預期畢竟只是預期,當明天真正到來的時候還會發生變化。真正的明天不僅會校正預期中的明天,而且還會對昨天和今天作出校正,於是幾年前構建的藏書室風景,會漸漸變得暗淡。
如果任其暗淡下去,其結果,或者是你對藏書室慢慢疏離,或者是你與時代慢慢脫節。為了阻止這兩種情況的發生,只能使藏書室吐故納新,變成一潭活水。
當新書一批批進入之後,原先的藏書系統受到了衝擊。反倒是當初臨時補充的工具書、成套經典、中外名著沒有遇到太大的問題,最麻煩的是那些曾經一本本認真研讀過的引渡性書籍和社會性書籍,數量巨大而整體貶值。也許已經被引渡到了彼岸,當初的竹筏成了繼續趕路的累贅;也許社會發展太快,當初切切關心的社會論題已經成了隔世之談;也許自己的鑒賞能力確實是在進步,當初喜歡過的很多作品一一成了明日黃花……對這些書不能鄙視,因為它們曾經扶助過你,滋養過你,伴隨過你,但既然不可能再去翻閱,又沒有資格成為歷史資料來保存,那就不必留在書架上了。
我見過一些老學者的書房,不同時期的版本琳瑯滿目,但由於主人至今還在時時有效地控制它們、運用它們,再陳舊也浸潤著生命的亮色。但也見過不少書房,陳舊的書冊肯定長久未曾問津,活像一堵骯髒的頹牆。如果走近前去細細一看,確實也沒有值得保存的版本,堆在那裡只是一種惰性的滯留罷了。房舍並不寬大,這種滯留未免讓人身心不暢。
我上一次搬家,遺棄的書達五千餘冊。朋友們大惑不解,我的心情也非常複雜。就像小學課程教會了我算術、作文,中學課程教會了我物理、幾何,我當然終生感激,但不能因此把那些課本、作業都保留著,把那些老師供奉在身邊。人生是一個過程,如果把每一個階段的遺留物全都壓在肩上,今後的路還怎麼走?而且,把那些明明對我已失去效用的東西繼續陳列在那裡,天天暴露它們的落伍和無效,也是對它們的不厚道。
有時,甚至對工具書也會投去疑惑的目光,因為在書店看到,一種更齊全、更方便、更實用的同類工具書已經出版。生氣勃勃的出版家又會一次次重新包裝成套經典和中外名著,有些重新包裝已漂亮得讓人愛不釋手,既然如此,除了真正有珍藏價值的老版本外,也可以更換,因為一次次的愛不釋手會給藏書室帶來無窮的生機。
把閱讀的興趣讓朋友們分享
成年人的閱讀興趣,應該尋找機會適當表述。這與我不贊成初入書海的大學生高談闊論正好相反。大學生應立足靜讀,在靜讀的基礎上再進行討論;成年人卻應該更多地交流,在交流的推動下弘揚閱讀。
除了學者文人,一般的成年人已經遠離了文化氣場,即便喜愛讀書也缺少周邊環境,公務私事繁雜,他們談論讀書的機會少而又少。成年人又懂得交際分寸,知道在各行各業的友人們面前賣弄學問會使別人尷尬,因此,談論的可能就更小了。這種情況,對毫無壓力又沒有氛圍的自由閱讀,十分不利。
找幾位書友聊聊是一個辦法,但是我更為傾心的是那種超越讀書界的談論。明明與一群企業界的朋友談著商業問題,突然間引出了最近海外一本名著的內容,朋友們略帶驚訝地注意傾聽,聽下來又不覺得有任何勉強成分。有時候看氣氛可以多談幾本,有時候因場合不便只能略略引徵。親戚來訪、同事聚會,都不必故意諱避你新近的讀書心得,所有的文明人都有文化嚮往,你所發出的閱讀信號會使聚會的氣氛升高一個層次,某種意義上也為你的友情圈增加了一個交往前提。你在隨口交談中讓人看到文化和多種事業可以融合得輕鬆愉快,又讓人通過你的轉述知道了世界上竟有如此美麗的精神光輝。這種社會功效會一傳十、十傳百地播揚開來,一個以閱讀為起點的文化接力賽顯得十分壯觀。如果這樣的情景多次重複,那麼你就會對自己的閱讀價值產生一種全新的認識。
前些天在台北,一位優秀的中年企業家請我吃飯,他同時還邀請來幾位著名的學者、政要,沒想到宴席間行雲流水般的話題終於拐到了讀書,企業家神情一振暢談起讀︽世界的征服者︾一書的體會,在妙論迭出、精采備至間再也不願離開這個港灣。在場的每一位客人都有很好的文化感覺,僅僅是幾句詢問和附和,大家的心就在很高層面上連成了一體。談話的主角是企業家,由他來談讀書當然不會酸澀迂腐。臨別時大家都感到今天晚上太有意思,第二天又收到了企業家送來的那本︽世界的征服者︾。這頓飯不僅吃出了文化品位而且餘味無窮,這座城市在杯盤夜色間居然能如此高雅,我從此對台灣企業家刮目相看。
有沒有可能寫點什麼
從那位企業家的一夕談我聯想到,他如果有時間完全可以把自己的讀書感受寫出來發表,讓更多的企業家、政要和其他讀者一起看看。
寫和讀的關係,是一種天然的吐納關係。只納不吐,不僅消化不良,而且必然會產生惡性的壅阻。我們也許都見過一些成天讀書卻從來不說什麼、不寫什麼、也不想什麼的讀書人,他們淡然的風度不無可喜,但畢竟並不是什麼隱士遺民,長久的無效難道就不會導致無聊?吸收了那麼多東西,總需要有所運動、有所傾吐。談話是一種傾吐,而寫作,則是一種更深入、更系統的傾吐。
不要過於畏懼寫作和發表,身在現代,傳媒繁多,出版便捷,天天面對書頁的人為什麼不可以也寫一點書頁出來?當然,讀書人不能全都簡單地轉換成寫作人,此間存在著一些微妙的溝壑;但在智慧的讀書人中間,又一定隱藏著不少潛在的寫作人,可惜由於重重的心理障礙,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當然也不必成為專職的寫作人,寫作人一專職就高明不到哪裡去了;各種行業中喜歡讀書的人都不妨試著寫點什麼,使自己的閱讀感受梳理得更加完整。如果有可能發表也當仁不讓,任自己的感受去叩動更多人的心。這樣就構成了一個健康的循環圈,自己的活力、文化的活力、社會的活力都會在循環過程中不斷遞增。
關於閱讀我已經講得太多了,喜愛讀書的人一談到讀書往往會有個毛病,在座的諸位一定能夠體諒。
剛剛才發現連校長、副校長也坐在下面聽,而校長、副校長的學術成就我早有所聞。這不能不使我又想到﹁班門弄斧﹂這個成語,更何況還有一位大魯班正坐在我身邊。這情景再往下想我連結束的語言也找不到了,那就只能乾脆不想,趕快結束,下面有一點時間請大家提問。
謝謝!
(本文摘自爾雅出版社即將於十二月底出版之《余秋雨 台灣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