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年五月的星期天,人群從四面八方走向街頭。政治人物安靜稍息兩邊站。主張獨立建國與兩岸統一的團體同行,在統獨議題上開始第一類接觸。引爆禁忌話題的台北之音電台熱門DJ黎明柔,盤起染黃的頭髮,瘦長微駝的身子隨性扱著拖鞋上街頭。剛出新書的小說家朱天心,一襲深藍衣裙隱身在前進的人群中。飛碟電台裡,主持人興奮地與聽眾談著自己被激起的熱情。
五0四、五一八遊行的一名策畫者曾是學運幹部,這次他找來昔日的伙伴共同上指揮車。七十九年三月學運時,這些學生代表曾為要不要被總統「召見」而爭論不已;這一次,他們清楚地知道在什麼時機、用「腳丫子」的方式重回總統府,表達人民的不滿。
抗議運動:又怨又恨
生活、多元的人民是主體,政黨是被抗議的對象。五月的台北街頭,預告了在解嚴陣痛中誕生的社會力,以十年時間釐清了自己與政治的關係;從相信政治能橫掃社會矛盾,到尋得丈量兩者關係的尺規,社會力重新命名了政治二字。
在台灣,早期的政治運動是社會連動的火車頭。政治反對運動催生了社會內部原有鬱積的力量,但在彼此資源不足的現實中,兩者以「一加一」的方式相互奧援。
解嚴前一年(民國七十五年),「反杜邦運動」的鹿港人向戒嚴時期禁止遊行的管制挑戰。老人手持「怨」、「恨」標語直運總統府的行動上了報紙頭版;人間雜誌攝影記者往返鹿港十次以上,以鏡頭記錄滾燙的民情。帶動起來的新遊行風潮與民氣,一舉將民進黨成立的社會期待推上了最高點。
原本只是國小退休老師的粘錫麟在反杜邦事件後全省奔波,投入各地環保運動。一次在台北籌辦搶救森林大遊行時,他邀請民進黨台北市黨部參與,最後對方竟以「台北市並沒有森林」的理由回拒。他體認了政黨的有口無心。
儘管如此,選舉時,粘鍚麟仍對民進黨滿懷期待,重回抗爭洗禮過的舊地,替提出環保政見的候選人穩定票源。
社會改革者與民進黨有著難兄難弟、普遍的合作關係。一般人則想透過遊行抗議的方式參與改革。在七十五到七十八年社運的黃金時期,平均每一天有一.三次的集會遊行,而遊行的終點總落在立法院前,中山南路成為台北最容易塞車的馬路。
遊行抗議,是文化工作者陳曉玲(化名)那段時期最重要的「歲時祭儀」。當時還是學生的她對每次萬人遊行最後在立法院前的儀式性高潮記憶深刻;立委從立法院裡被簇擁而出,在站上宣傳車上宣讀承諾後,眾人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當時反對黨的立委才幾個,每個人都是身負重任,隨時在與國民黨艱苦作戰。」街頭上的效忠,離政治人物有點距離卻不會太遠的現場感,常讓她感覺有力量。
在七十九年三月學運之後,全景映像工作室的吳乙峰帶著上不了三台電視的紀錄片「月亮的小孩」到全省大學巡迴放映。他記得當時接觸許多解嚴後開始上街頭「撒野」、在街頭「打架」、沒有運動就喝酒、鬱卒無奈的大學生,在放完片後,彼此飢渴地討論政治大事。
就如米蘭.昆德拉小說「生活在他方」裡的青年詩人,許多人深陷詩意的夢幻想像中,以為周圍的生活是多麼平庸而死寂,真正的理想總是在他方。
選舉:擾攘不斷的角力擂台
政治活動不斷地吸收社會期待與能量。而在執政階層擾攘不斷、內鬥頻仍之際,社會力卻在街頭逐漸消音。
八十一年民進黨通過台獨黨綱,隔年新黨成立,緊接著北高兩市與省長民選。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張茂桂分析,解嚴初期,所有的社會問題都可以找到權威的根源,歸因於威權體制,但到八十二、八十三這兩年統獨辯論最烈時,社會性的議題全被統獨所壓蓋。反映在現實裡,一部分社運者帶著「民進黨情結」積極投入選舉,相信政治可以改變一切。
原來飽含社會議題的街頭頓時成為政治人物角力的擂台。
在國民黨主流、非主流權力重整的布景一角裡,走出了一群少見的老榮民上街示威,他們憤慨而失落地為反李擁郝呼喊。近七十歲的老何曾在自立早報上寫出「我只希望他們兩黨相爭不要再把我們捲進來。」但微弱的聲音抵不過政黨護衛自己的強力動員。
「民眾用他們自己的社會權利為代價買了統獨的鴉片,」報上的評論文章嚴厲地批判整個陷人狂潮的社會情境。直到選舉結束,社會瀰漫著政治狂潮之後的虛脫。
「人的想法與年紀有關,年輕的時候會相信靠政治可以改變社會不合理的關係,有要跟你拚到死的心情,」三十八歲的文化工作者吳乙峰表示,但發洩出來之後,卻覺得十分無聊。
「在家你是我的父親,我是你的媳婦,我們還是要回到生活裡。意識形態的紛爭畢竟抵不過其實生活裡的關係。」他認為政治的狂飆對社會打了一劑免疫的預防針。
而選舉的「吸星大法」使得社會運動團體度過了前所未有的寒冬。社運領袖直接投入政治部門,選舉時募款餐會動輒上千桌,原社運團體只能唱空城計;過去政治人物端出社會議題來挑戰權威,現在各團體提出的議題公約不再受人青睞,或淪為政黨勢力較勁的籌碼。
研究社會運動的東海大學教授趙剛曾為社運空洞化的原因把脈。他認為台灣缺乏底層的團結經驗與公共生活,以及一種「誰是社會變遷的推動者?」的新認知。
今年三月,五十八歲的粘鍚麟回到故鄉鹿港,在大雨中靜靜地以「反杜邦十年祭」活動,將時空拉回十年前,遙祭當年的理想精神,以及「只要肚兜.不要杜邦」護衛家園的熾熱心情。
從七十七年後勁「反五輕」、新竹「李長榮化工」事件到兩年前花蓮「反台泥」運動的經驗,這位說起話來有著海口腔的社運老將問自己,反杜邦對社運的影響是好是壞。「鹿港的運動花了四百多天很快成功,皆大歡喜,也成功地塑造了英雄人物的政治舞台,但真正的社會運動並不一定那麼順利。」粘錫麟體會,一旦立即性的議題解決,原有的社會力也就像空氣般消散。
帶著這樣的心情,去年他一人把工作室搬回鹿港,回到正常的生活裡休養身體,重新扎根。雖懷念「有戲棚可以扮戲」的運動風潮,但粘錫麟希望當年創設的彰化公害防治協會能做好監督火力電廠空污的日常工作,目前正構想以環保腳踏車在鹿港文化采風的可能動線;這一條回鄉之路走了十年。
社會運動:齊努力,齊參與
社會運動者切斷了政治的臍帶,體會露宿街頭及選舉不過是昨夜的嘉年華會,回到地方再開始;一般人則不再仰望僵化的代議民主,迫不及待地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找到改革力量的出口。
七年前,作家小野為遠見雜誌拍攝「尋找台灣生命力」的紀錄片。工作日誌中,記錄他的感傷、無奈,就如朋友張大春所說「只能發出天問,在其中喟嘆熱情之無力。」最焦慮的時候,他甚至想開窗飛出去,或是對書房大聲尖叫。從憂國憂民的小知識分子回到父親的身分,小野談起社會力,語氣顯得篤定。
現在他不再等待政治力一夕間撥亂反正。「這幾年最深刻的體會是從小單位做起。」當校園肅殺的氣氛逐漸鬆弛時,小野成為女兒班級的家長委員。他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記錄師生與家長共同校外教學的過程,早自習時間再讓這群國中生看見自己一段有趣的生活。
「過去大家都過度信賴政府,人民面對解嚴也沒有改變的心理準備。現在的民意流動且自主性高,能夠透過社會的力量提出多數人喜歡的生活方式,」小野有感而發。
小野的體悟歷程,為解嚴十年社會力的演變做了註腳。一般民眾在參與改革的態度上更具信心,問卷調查結果也顯示,民眾愈來愈不相信「行禮如儀」的代議民主。
更多婦女的參與是近幾年社會重建的主力。主婦聯盟創會董事長陳來紅以「風與太陽競賽」的童話故事,來比喻女性的做法;風的強勁與日光緩緩加熱的溫度,究竟哪一個發揮了真正的效用?
五十歲的陳來紅在剛解嚴時,就從女性的角度思考,認為婦女應把自己的力量集結在社區,來取代街頭抗爭與投票。只是在家國政治的議題大鳴大放下,這種呼聲顯得微弱。
七年前,在社會條件不夠成熟的情況下,她便試著在永和推動社區工作,失敗之後大病一場。在台中東勢休養期間,她上社會大學自然系,與老師討論學院知識如何淺出的方法,回台北後開始在台北推動低海拔的自然步道,與上班族、主婦共同經營出結合生活與環保的六條步道。
就像細胞分裂一樣,主婦聯盟以細緻化的議題分成六組,「家長會」、「共同購買」等小組在各社區小規模地進行。由袋鼠媽媽讀書會組成的台北縣書香協會亦然,一縣之內有兩百多個故事媽媽,散布在近二十個社區內,為社區孩子說故事。
相對於社運團體猶如泡沫般迅速消失,如今看得見的社區性組織正勃興(見表四);看不見的即是像小野、陳來紅這般父親、母親、上班族、中產階級……的零星力量。
社區運動:在適當的情境中學習民主化生活方式
學者張茂桂認為,社區的出現與民主在深化有關。
「第三波」作者托佛勒就指出,二十一世紀政治體制的基石之一,將是從仰賴民意代表轉變成自己代表自己的「半直接民主」。屬於台灣社會的新民主法則也漸形成。
從時空環境來看,總統直選對於人民的民主認知有很大的影響。張茂桂指出:「人民相信自己真的是頭家,我不再是效忠你,而是選擇了你。」國王與子民的傳統關係在轉變中。
參與式的民主法則,也從自己與社區、與政府部門實際接觸的體驗中得來。
在台北縣的家庭主婦讀書會中,參加的主婦持續閱讀喬治.歐威爾的經典著作「動物農莊」,從動物的寓言故事理解權力的本質,以及如何選擇政治代理人。四十多個三重「袋鼠媽媽」也因成為北縣婦女專線義工,實際接觸縣府而對政治有新的討論:「我與政府的關係是什麼?運用資源時如何自我定位?」
回國五年、被譽為最有想像力的社區工程師陳其南也舉了一個宜蘭鄉鎮的例子。當大家一起坐下來討論,想像代表社區文化的木履怎麼做時,表面上看起來他們可能正做著手工藝,但在陳其南的眼裡,他們是「慢慢以非政治的議題,在適當的情境中經歷、學習一種民主化的生活方式。」
什麼是新政治、民主的想像就這樣從五里雲霧之中落入常民百姓的生活圈。社會也才能在五月這一波運動中,重新復活了什麼是民主與政治的公共討論。
「政治不是你們的遊戲,而是我們的鮮血與眼淚;不是你們的權謀與鬥爭,而是我們的安全、健康與真實。」五月「陪台灣到天亮」的宣言中這樣寫著。
回顧十年,社會力的自主性格又出現,公民的身分不容被質疑。這一次調查發現,社會運動被認為是有心人士利用的比率只占三成,愈年輕、所得愈高者,在調查中愈不贊成這種說法。
今日,什麼是社會力?無論是年輕一代口中的「社會怪力」、或是「社會總體競爭力」,它的神聖性格因與政治釐清關係而逐漸消解,使命感不再沈重。
六十六年次的吳星瑩在環保聯盟當義工,就像參加學校社團一般。一心想成為漫畫家的她,生活中堅持在城市裡騎無汙染的腳踏車,既超猛又酷帥,就算被同學消遣為環保基本教義派也無所謂。
「從社會力的演變可以看到真正分眾社會來臨,」但張茂桂強調,社會力究竟是什麼?這種問題愈來愈複雜,市民社會裡並沒有共識;人的自主意識提高,但人們參與方向卻不一定。就像今天有人上街頭要求政府為施政不當道歉,隔天佛光山的信徒師父們也以安定社會心靈的方式全省行走一回。
留意日常生活,新社會力可能從這裡開始:星期日社區裡停得滿滿的兩排車突然淨空,大人們不約而同地讓出巷子給社區的孩童騎腳踏車、打棒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