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歲的歐布萊恩斜倚都柏林的李河石橋,眺望睽違經年的故鄉。昔日灰暗陳舊的市容,是西方電影業者經常來此尋找拍攝古裝戲的現成場景,如今只見巨型起重機的鋼臂忙碌地在天空線迴旋,到處都在搭蓋現代化的玻璃帷幕大樓。
都柏林建築學院畢業的歐布萊恩,剛辭掉美國的工作,返鄉覓職。他的二十位大學同窗中,有十八人前腳剛踏出校門,後腳就向外國報到,大家都抱著就此在海外生根的打算。但最近幾年,出洋者卻悉數歸國,投身家鄉發燒的房地市場。
在都柏林的另一端,列費河畔的荒棄船塢,正破土興建將成為愛爾蘭最大就業地點的國際金融服務中心。主持這項計畫的齊洛依念大學機械系時的二十四名同學中,畢業後只有一人留在國內發展。曾幾何時,全班又可以在國內開同學會了。
能移民,就不會留下
曾經有人說,愛爾蘭最大的出口項目是「人」。然而,經歷四百年的大失血後,去年的回流人口首見超過外流的數量。這不單是世界移民史上重要的一頁,也象徵英國殖民統治帶給愛爾蘭最深的傷痕終告癒合。
英國自十六世紀起正式統治愛爾蘭,並大肆遷徙英格蘭人移居此地。他們強取豪奪田產,無數愛爾蘭人淪為佃農與奴工,動輒遭到驅逐的命運。愛爾蘭信奉的天主教,也受到英國國教會的宗教迫害。一場歷史上只有猶太人可堪比擬的民族大流放,就此揭開序幕。
一八四五年,愛爾蘭人果腹的主食馬鈴薯遭到病蟲害肆虐。信奉「自由放任」的英國輝格黨政府拒絕伸援,要愛爾蘭人自己設法解決,結果釀成歐洲有史來最慘重的飢荒。八百萬愛爾蘭人有一百萬人活活餓死,兩百萬人擠上有「棺材」之稱的簡陋船隻,一艘艘逃往北美和紐澳,其中葬身大海者不知凡幾。
受到天主教嚴禁避孕和墮胎的影響,愛爾蘭人的生育率特高,全世界愛裔總數已超過七千萬;包括美國總統柯林頓和紐西蘭總理博爾杰,身上都流有愛爾蘭血統。但愛爾蘭本土由於出走人口一直超過出生,只留下三百五十萬人。地廣人稀是愛爾蘭給遊客的第一印象,而鄉愁則是愛爾蘭文化最熟悉的調性。
在英國統治下,工業革命與愛爾蘭絕緣,以致一九三七年獨立後,經濟長期停滯在傳統農牧形態,完全仰賴對英國出口,是西歐最貧窮落後的國家。人之常情多半以自已國家為傲,但愛爾蘭人卻充滿卑恨,有辦法移民就不會留下。
直到八0年代,愛爾蘭依然每年流失二十五萬人,相當於七%的總人口。愛爾蘭報章中,不時可看到某個小鎮球隊的十五名球員,最近移民了十二個人,球隊宣告瓦解之類的新聞。
在夢想中遠走高飛
而愛爾蘭移民的骨幹,也由檻褸的貧下佃農,變成社會精英集體出走。通常大學生還在念書階段,就開始向國外公司投石問路。一九八七年畢業的愛爾蘭電機科系學生,一年後有四0%任職海外。更引起話題的是,愛爾蘭發展局為招徠外資,一九八五年甄選二十名英姿煥發的準畢業生,拍攝以愛爾蘭高素質人力為主題的國際文宣,結果這批尖兵在踏出校門後半數選擇移民。
每年臨到畢業季節前,愛爾蘭的校園徵才活動及報紙的青年求職版廣告,大部分是被外國廠商包辦。愛爾蘭科技人才的最大去處,是荷蘭的飛利浦和德國的西門子公司。
高級人力的流失,與愛爾蘭的經濟凋敝形成惡性循環。它更使國民性變調,凡是稍有進取心的都移民了,留下來的大都缺乏開創精神,偏向保守封閉,有志者在這種環境下絕難伸展抱負。
也因此,在愛爾蘭大文豪喬哀思筆下,都柏林被描寫成一個死氣沉沉的癱瘓之都,那裡的人自囚於枯乾的生命,不敢接受新生的機會,只敢在夢想中遠走高飛到另一個國度。
一九七三年愛爾蘭加人歐洲共同體(歐盟前身)後,終於改寫這個孤懸邊陸的島國命運。歐洲共同體每年慷慨提供數十億美元補助;愛爾蘭貨物可免關稅銷往歐洲市場,毋需再仰賴英國鼻息。受惠於歐洲共同體的農產品保證價格制度,愛爾蘭鄉間更是戶戶起新厝。
乍然小康的愛爾蘭迫不及待地奔向福利國家體制。無疑地,這裡面有民族主義的情緒作祟,因為愛爾蘭矢言要收回仍由英國統治的北愛六郡,但北愛完善的福利體系,仍是每星期五早晨在郵局大排長龍、領取海外親友接濟支票的愛爾蘭人夢寐難求的。南北差距如此,談何統一?於是,一套揮霍無度的福利政策出爐了,短短幾年就把愛爾蘭的財政拖到破產邊緣。
這場慘痛的教訓,讓愛爾蘭政府學會精打細算。歐盟的補助款不再充當發放福利的紅包本,而是移用興修扎實的基礎建設,補貼外商的設廠成本,並把企業所得稅調降至一0%的超低水準(一般歐美國家是三0%)。
如此優渥的投資環境,令外商趨之若騖。愛爾蘭總人口不到歐盟的一%,卻吸引歐盟一四%的外來投資。一九九0年起,愛爾蘭躍居歐洲經濟成長最快速的國家。國際貨幣基金會最近更預估,未來愛爾蘭將是全球三大成長最快的國家。大好美景,誰還想移民?
如果把歐盟國家平均所得定為一00%,那麼一九九0年愛爾蘭的國民所得還不到七0%,但一九九六年已躍升為一00.七%,而英國只有九八.九%。貧窮迂腐的典型愛爾蘭人,向來是英國戲台上的笑柄,今後或許要風水輪流轉了。
投資教育好回饋
高科技產業是愛爾蘭復興的火車頭。全球二十大化學和製藥公司,現有十六家在愛爾蘭設廠。愛爾蘭電腦相關產業的完整,更隱約具備「歐洲矽谷」的架式。紐約時報形容,如果舊愛爾蘭的象徵是田犁,新愛爾蘭的標記就是電腦鍵盤。
歐洲市面上六0%的商用軟體,和四0%個人電腦套裝軟體產地是愛爾蘭。在健力士啤酒的發源地雷克斯立普,英代爾公司正斥資十五億美元,興建其在愛爾蘭的第四座電腦晶片廠,也是英代爾在美國境外唯一生產最新超級晶片的廠房。該公司發言人說:「這代表我們對愛爾蘭投下信任的一票。」
愛爾蘭發展局官員說,「優惠稅率只對螺絲起子工廠有吸引力,但是請不動惠普和微軟。」在愛爾蘭投資的高科技廠商都承認,豐沛的高科技人力,才是吸引他們紛紛進駐的關鍵誘因。
中古時代被封為「聖者與學者之島」的愛爾蘭,有著重視教育的悠久傳統。早從六0年代起,愛爾蘭政府便力排財政的萬難,實施中學免學費,並派專車到偏遠鄉間接送學生。八0年代時,愛爾蘭的科技大專院校名額擴充了一倍,四分之三的學費由政府補貼,電腦科系學生占人口的比例甚至凌駕美國。
曾經有人質疑花這麼多錢栽培「外國人」太不值得,因為畢業後還不是都往外移民,楚材晉用?但由愛裔科技專才的回歸熱中可印證,教育投資沒有浪費可言。
愛爾蘭錯過了工業革命,卻迎來電腦革命的浪頭。一個顛沛流離四百年的民族,終於在矽晶片上找到安身立命的依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