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我的文學書房」,所有熟悉過去金石堂營業模式的人,都會打從心底發出一聲驚嘆—這裡是一個有別於金石堂既定形象的空間,落地玻璃窗外一片綠蔭,室內則是專屬的文學空間,各種與文學有關的書籍皆陳列其中,並且除了人文其餘不賣;至於提供來客休憩閱讀的設施,從沙發、現代設計的高腳椅,到小學教室裡的木條製小椅皆有,脣齒間啜飲著咖啡香,耳際繚繞著比莉‧哈樂黛(Billie Holiday)嘶啞的歌聲,都市人又多了一處心靈滋養的處所。
50歲的願景與希望
接近正午時分,現任金石堂行銷創意總監的馮光遠,雖然年屆50,頭髮已然有些灰白,但是坐在他所企劃執掌的「我的文學書房」裡,雙眼依舊閃亮、精神熾熱地談著他對台灣文化事業的願景。
十年前,甫從紐約返台未久的馮光遠,曾接受《遠見雜誌》專訪,表示將致力成為一位藝術家;彼時由於「犀牛皮」事件鬧得沸沸揚揚,致使創立才一年多的《給我報報》,一炮而紅。
十年後,馮光遠再次接受專訪,言談中透出幾分希望與焦慮。「我是所謂的外省第二代,但我自認是本省第一代,我不希望再過十年,台灣的很多劇種、文化不見了。」「台灣是華人世界最精采的地方,因為它的民主、自由,讓我看到了類似美國建國過程裡,對各種事物的包容性。」
26歲念傳播看電影
嚴格說起來,《給我報報》只是馮光遠藝術創作的形式之一。「我在大學就開始拍東西,那時搞了一個電影社,一天到晚看電影,我去學校的唯一任務就是找人去看電影。」那時,馮光遠和一票文化人看電影的地方,就是「台映」,它是1970年代文化人常去的一個地方,雖然它只是一個小小的放映間,不過文化就在那個地方集結。一個藝文結社的場所究竟有多重要?誠如歐洲的咖啡館,往往匯聚了當時著名的或尚未著名的作家、政治家、學者、思想家,在那兒高談闊論,精粹靈魂的交集,進而擦出指導下一個世代潮流方向的火花;而許多現為台灣重要的文化人,諸如李安、鄭在東等人,也是在「台映」相識的。
大學畢業之後,26歲的馮光遠赴美唸傳播,並兼任中國時報駐美特派員。在美國13年間,曾有整整一年「蓄意什麼都不做,泡在紐約一次演兩部經典電影的戲院中,一天最多可以看到四部電影,每天買兩個bagel就湊和著過」馮光遠回憶說,那個年代對文化、對藝術的追求,真的就是一種熱情。因著這樣的熱情、因著長年在紐約對精緻文化的浸淫,回國後面對台灣文化事業的開拓,特別有感觸。
創作需要社會文化根基
「年輕時對創作的概念是很模糊的,看了一些世界名著和電影,覺得那樣就是創作,但不知道那個創作後面,其實有一個很大的工業、或者社會文化根基,去支撐那樣的東西。」馮光遠感嘆道,當我們在看歐美電影時,不會知道好萊塢本身就是一個體制、一個帝國;當我們看歐美名著時,我們也不知道經紀人制度、出版社在美國是怎麼運作的。隨著年紀漸長,他開始知道這些東西、知道它的困難度、也重新定義創作。「創作不止是一個作者、或者一個導演把作品做出來,它其實牽涉到後面整個結構的東西。」
尤其面對著歐美數百年以至千年未曾中斷的文化,台灣本土或者華人世界,則歷經重大政經改革,文化也連帶被重塑、西化;當歐美發展為今天世界的經濟霸權,更能著眼於物質以外的精神層面,反觀台灣經濟起飛不過數十年,而今又見經濟困局,大家莫不以民生為重,資本累積為優先,導致台灣文化結構一直處於尚未成熟的狀態,而台灣文化人在此情境下,未能得到充足的雨水澆潤,缺乏適當的發展空間,也因此無法反饋社會。
文化產業的「4不1沒有」
比較歐美與台灣的文化產業空間,馮光遠指出台灣文化產業結構面的五個不足。
1.獲利面沒有出來
「台灣整體文化的獲利面沒有出來,在國外那是非常清楚的。台灣對文化的錯誤觀念,一直以為那是一種使命感,因為它的價值無法估算,所以乾脆不去估算,這樣是不對的。基本上,剝削,還是可以擺在文化人身上。」馮光遠認為,文化人之所以可憐,是他在文化裡面的成就,沒有辦法像商人在商業領域的成就那樣,有那麼多的資本可以去從事他想要的文化創作。「商人的資本越多時,他的創作就越大,他的創作就是他的企業,可是文化人沒辦法,當文化人離開某一個機構時,他就什麼也不是,除非是流行文化類的文化人。」
2.制度不夠
馮光遠指出,歐美是從經驗建立遊戲規則,而台灣並非如此。例如他在《給我報報》中,嘗試以嘲諷(parody),對政治人物的愚行報以「幽默式的揭露」,他甚至希望因而觸動司法體制,藉以檢驗嘲諷體制在台灣存不存在,「但我從來沒有被告,因此也無從驗證。」另外,馮光遠十分讚揚經紀人(agency)制度,他認為,當文化世界的架構越來越健全時,它應該有所分工:創作人負責生產,經紀人則負責市場;尤其「在台灣這麼小的市場,每年要出四萬多本書,好書反而沒辦法彰顯,經紀人的功能,就是先替讀者、替出版社過濾掉很多東西。」
3.編輯不被重視
另一是對檯面下創作者的重視,「編輯一直是不受肯定或重視的,因為他做的是看不到的,電影中的場記和燈光也一樣,其實他們也是真正在從事創作。」馮光遠希望大家注意到坊間的任何創作,通常都是一整個團隊的呈現,「台灣其實有很多認真做自己事情的人,只是一般人不知道,如果給他們機會,他們會冒出來,並且能夠做出更多東西。」
4.「媚俗」萬萬不可
而對於爭議性題材的處理,馮光遠認為也是文化人須肩負的責任,這或可指稱為昆德拉對「媚俗」的拒斥。所以在馮光遠的規劃下,金石堂推出的母親節書展,首度以「單親媽媽」「女人情慾」為主題,捨棄往年的烹調、育兒等選書,就是一例。即便文化人勇於挑戰爭議性議題,仍需市場或投資者的支持,否則最後可能還是功虧一簣。馮光遠再舉例說,當年他和李安合寫了電影劇本「喜宴」,在國內招募不到資金,因為認為同志電影太敏感,最後是靠新聞局輔導金才拍出來;「結果上映後的獲利是27倍,贏得當時世界電影獲利的第一名,也把同志平權運動拉到另外一個層次。」
5.精緻與深度不夠
最後即是文化處理的深度。馮光遠認為,台灣缺乏比較精緻的文化處理態度,例如在各個範疇裡面把其中的文化面抓出來,如此數學家可以寫棒球物理面的東西,烹調可以講的是戰地烹飪的特點,電影暴力也可以一個個分鏡頭仔細算數,計算今年暑假賣座電影裡總共死了多少人,「對於文化一定要有想像力」他強調。
出手把文化觀念往上推
即使台灣整體的人文結構面仍有許多不足,但馮光遠還是肯定台灣開放的政治環境,尤其在文化根基的培植上,有其意想不到的正面效益。
「在台灣整個文化的脈絡裡可以發現,解嚴前公權力是不鼓勵你去思考,因為那會暴露出太多真相;可是解嚴後,你會發現台灣真是太精采了,充分呈現出庶民史的多元文化!」用馮光遠的話來說,雖然目前媒體可以看到各種人在「胡說八道」,但是誰在讓他們胡說八道,分析到最後是這整個體制;胡說八道到後來當然會慢慢淡掉,但前提是所有有心人一定要挺身而出。
馮光遠語重心長地說,「文化不是孤立在那邊自己前進,文化是一個蔓延、互相感染的東西,」「做文化人要有一個觀念,當你出手時,就要大氣,就要是一個作品,你要知道自己在哪一個位置,不要隨便出手,然後才能把台灣的文化慢慢往上推,要把對文化的觀念提升到一個比較高階的方向去。」他覺得這才是文化人念茲在茲要去做的事情。